狂歡節,他們的世界

《學習年代》第6章討論用書:《拉伯雷研究》

讀完阿倫特,感覺庶民的物質生活就是極度的私人、分離、無世界,接下來閱讀巴赫金顯然是要以他的庶民世界觀作為對照和補充。阿倫特對世界的觀念是超越物質生活的,具有高級知識分子的理想性,但巴赫金認為滲透在拉伯雷作品中的民間狂歡節文化自有其包容萬物的世界性,將一切事物打入物質-肉體下部,使它們重生為笑。和讀阿倫特的時候不同,我讀《拉伯雷研究》的時候感覺充滿活力,世間彷彿充滿希望,但因為內容太多,我就只讀了導言和第1、4、5章。所以,這次依然稱不上介紹,只是一些感想,以後大概也會是這樣吧。

首先,許多學者認為拉伯雷的滑稽主要是用來諷刺教會和政治的腐敗,但巴赫金認為這是現代性的誤解──他們把現代文學的特徵投射到拉伯雷身上了。巴赫金認為,必須先了解拉伯雷當時的民間狂歡節文化,知道同代人看待拉伯雷的方式,才有可能正確地解讀他的作品。那麼,狂歡節文化又是怎麼一回事?相對於當時嚴肅的宗教和嚴密的社會階級,狂歡節展現的是解放一切限制、盡情享受物質富足(相對於齋戒而言)的烏托邦。狂歡節是不分階級的全民運動,在這段期間的生活不需要遵守既有的規則,感覺就像是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這個世界把官方文化當成取笑的對象,卻不是一種反官方的社會運動,官方也容忍這個世界的存在;狂歡節文化和官方文化並不是處於單純的對立關係,而是處於不同的層面,有各自的世界性。然而,中世紀的狂歡節文化終究是失傳了,就算現代人嘗試模仿狂歡節的形式,也沒辦法像真正的狂歡節一樣全民參與、解放所有規則。現代人的嘲笑也不是將自己和世界一同滑稽化的歡笑,而是保持距離的冷嘲熱諷。正因為社會制度和思考方式完全不同,現代人不容易像文藝復興時期的人一樣正面看待拉伯雷的作品。

如果我們對狂歡節文化抱持最美好的想像,它是個非常民主的世界,人們自由交流的廣場也可以說是阿倫特的「公共領域」,而現代公共領域的消失或許正與這種市井空間的消失有關(《學習年代》學宜的看法)。在《學習年代》裡,這次讀書會的主持人華華策劃了一場狂歡節實驗,除了作為對保守勢力的反動,應該也有重建民間公共領域、喚醒民眾自由意識的野心。不過,這個「狂歡節」最後也只是在官方舉辦的聖誕節活動上唱些反動的歌曲、舉些倡導性別自由的標語,再加上男性穿吊嘎搭裙子再露底褲的滑稽表演,和中跨性別的演唱。雖然這些表演帶動了台下觀眾的情緒,但觀眾仍然是旁觀者,並沒有加入狂歡的行列,只有最後小樹胡鬧地唱著「Joy to the 屎窟」可以算是自發的狂歡。這場狂歡節實驗即使不算失敗,也絕對稱不上成功,原因很明顯:現代人已經習慣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待世界上發生的事,而不會完全投入,就算投入了也不自覺地被社會規範限制住,如此一來根本不可能扭轉世界的規則,也就無法創造另一個世界──狂歡節的世界。

我自己在文字創作上的狂歡節實驗也是一樣。4月1日愚人節那一天,有感於愚人節再也不像狂歡節一樣可以打破各種規則、暫時建立新世界,還得提防開不起玩笑的人惱羞成怒,我就嘗試以狂歡節的精神寫了一首叫《頭長在屁股上》的詩。「頭長在屁股上」是一句罵人的話,但也可以是把象徵思想的頭降格並使之重生的方式。當然,也可以說我有意無意回應著《學習年代》第6章的名稱「屎窟高過頭」。只是標題勁爆有餘,後勁卻不足,我並沒有設想頭長在屁股上之後可能發生的肉體狂歡,只是輕描淡寫地暗示著性解放的主題,而除了「屁股」以外我根本沒用什麼稱得上淫穢的詞。比起拉伯雷的狂歡,我實在是矜持得要命。詩的最後甚至出現了明顯的諷刺(注意這有別於狂歡節富生命力的笑),我驚覺自己帶進了現代人的習慣,只好用一句「算了吧」強迫中斷諷刺的思路。我在詩裡還是像個旁觀者,措詞也遵守著禮儀的規範。畢竟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重建狂歡節並不像換一件衣服那麼簡單。

《學習年代》的周潔下了很好的結論:「過去肯定值得參考,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條件,脫離了自身的時代,過去的模式就不能在今天發生作用。」因而她對華華的狂歡節實驗不表認同。不過,這樣的態度或許也和她矜持的個性有關。她對身體有恐懼感,甚至想用思想把身體「架空」,但徒勞無功,她和哲道的「柏拉圖式戀愛」最終恐怕也免不了肉體的攤牌。這種恐懼的具體象徵是她在游泳池更衣時小心包住身體的浴巾,她雖然設下了這道防線,但又矛盾地期待防線被突破:「這塊遮醜布,這副假面,是誰在什麼時候加在我身上的?我又是為什麼一直沒有勇氣把它甩掉?也許,在我的心底裡,我是在期待著,渴望著,有一天誰把它一把扯下來!把我這副怎樣也甩不掉的、嚴肅的、一本正經的假面扯下來!」我們可以看到,官方文化對肉體的恐懼顯現在周潔身上,但她的內心深處又想掙脫這層束縛,這似乎是現代人的共同寫照。在狂歡節的世界中,肉體的力量可以克服對嚴肅性的恐懼,今日卻成為恐懼的對象,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如果狂歡節無法在今日世界中重現,我們還能怎樣解放性的禁忌?這不止是一個議題,也與身體層面的實踐相關。我想,小說後半部應該會試圖提出解答吧。

最後,我還是照慣例回顧「自由與行動」這門課和我的關係。這門課安排了名為「慢走」的活動,以小組為單位,花兩天時間從北埔老街步行到峨眉鄉永和山水庫。只是那個週末天氣寒冷,第二天還一直下雨,最後臨時取消了走到永和山水庫的計畫。如果天氣好的話,走路到水庫的行程會讓人聯想到第4章雅芝和阿角那種與自我對話的旅行,但這次活動同時也要求參加者積極和當地民眾對話,或許與世界對話的要素還強烈一點。這個世界當然是與都市不同的世界,尤其在生活步調較慢的鄉間,有充裕的時間和他人交流,我們遇到的人通常也很願意多聊一會兒。活動設計其實立意良好,但陰雨天打壞了我的興致,我本來想退出,卻勉強自己去了(事實上不去也沒有關係),後來對於行走路線的意見又和團員產生分歧(中途的路線可以由各小組自行決定),結果我別說和世界對話了,連和組員都不太對話,反而困在自我裡面,只能當個世界的旁觀者而非參與者。除此之外,我倒是感受到了「肉體性」:在登山步道上的苦行、冰冷的空氣、淋在身上的雨。只是我體驗到的並非拉伯雷式的、充滿生命力的肉體,而是因虛弱而進入放空狀態的肉體,實在無力更新什麼、重生什麼。像我這樣沒有生氣的身體與心靈,根本連狂歡節的邊都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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