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源氏物語 06:末摘花

依照慣例,這一卷同樣有新的女性角色,依照帖名稱為「末摘花」,是源氏的戀愛對象裡面長得最難看的。為什麼長得難看還要跟她交往呢?當時有點身分地位的女性,會盡量避免讓外人看到自己的樣子,所以跟男人談話的時候,會用「几帳」(一種小型的布幕)隔開,所以源氏是在和她過夜之後的隔天早上,才終於看清楚她的長相(晚上就算面對面也太暗了),後悔也來不及了。雖然最後證明,末摘花各方面都沒有特別吸引源氏的地方,兩人的感情說穿了只是誤會一場,甚至可以當成笑話看待,但源氏並沒有因此羞辱她,反而展現出善良體貼的一面,而且盡量維護她的名譽,不讓她難堪。看了源氏一段又一段的風流韻事之後,這一帖的源氏顯得特別溫暖而富有人性。

(末摘花是紅花的古名,當時是紅色染料的原料。因為要摘長在莖的頂端的花當染料用,所以稱為末摘花〔並不是指「最後才摘的花」〕。紅花並不是紅色,而是橘黃色的。經過多次泡水、乾燥的過程之後,易溶於水的黃色素會被分離出來,最後就能得到純粹的紅色。)


源氏對於戀愛對象的選擇算是精明,這次踢到鐵板,可以說是誤判。事實上,有兩個外部因素,使他在還不確定對方各種條件的情況下,犯了衝動追求的錯誤。首先,源氏對於死去的夕顏太過懷念,末摘花的身世和個性又有一部分和夕顏相同,使得他對這兩個人做了錯誤的類比,而對末摘花懷抱過度美麗的幻想。與源氏要好的宮中女官「大輔之命婦」介紹末摘花的時候,說她是常陸親王的女兒,後來父親過世,成為了「寂寞的孤兒」。因為父親過世而孤苦無依這一點,和夕顏相同,也難怪源氏要熱心地打聽消息了。後來寫信給她沒有下落,源氏就聯想到夕顏害羞的個性;看到她破舊荒涼的房屋,源氏也想起以前和夕顏住過的鬼屋。對末摘花熱烈的追求,其實也顯示源氏急於彌補失去夕顏的空虛感。

另一個因素,是頭中將(在「帚木」曾經出現過的人物)的競爭。源氏雖然與頭中將關係要好,也都喜歡處處留情,但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共通點,使他們在女性關係方面隱隱顯露出互相競爭的心態(別忘了夕顏原本是頭中將的情人)。頭中將經常尾隨源氏到他幽會的地方,逮到他在外面偷吃的情況。源氏第一次到末摘花那邊的時候,是在別的屋子裡偷聽她彈琴,準備離開時撞見尾隨而來的頭中將。頭中將發現源氏拜訪意外的對象,心生嫉妒,想趕在源氏之前把這位神祕的女子追到手,所以也寄了信給她。源氏這邊知道頭中將也有所行動,擔心搶輸了會成為被他取笑的失戀男子,就更不願意輕易放手了。後來,雖然兩個人都沒有得到回信,源氏卻故意含糊其詞,說自己也沒特別期待她的回覆,所以不知道她回了沒有。這麼一說,果然就讓頭中將吃味了。看來,友情跟愛情果然是兩回事,趣味相投的朋友,搶女人反而特別認真。戀愛故事之所以總是要安排情敵,大概是因為戀愛中的人遇到競爭者,就會更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吧!


雖然女方一直沒有回信,源氏還是找機會正式登門拜訪,而這就是幻滅的開始。夕顏雖然害羞,但遇到向自己示好的對象時,就會完全信任對方,展現出天真可愛的一面。至於這位末摘花,則純粹是過度矜持,因為她受到父親的老派教育影響,各方面都顯得古板,對戀愛的態度也是如此。聽了源氏的綿綿情話,她竟然連一個字也不肯說出口。源氏吟了一首歌給她,也是她的侍女看不下去,才搶著代為答歌的。這時候,雖然源氏已經覺得不太對勁,似乎對方並不是她夢想中的那種女人,但看在對方出身高貴的份上,心裡也覺得不能隨便拋棄她,讓她難堪。

致命的一擊是在看清楚她的長相之後。源氏某次在末摘花家裡過夜之後,隔天早上終於把她的樣子看清楚了。她的下巴很寬,似乎又有點鷹鈎鼻(原文用象鼻來比喻),作者又特別強調鼻頭泛紅這一點,證明她真的不是好看的那一類。至於其他部分,或許是受到唐朝以健康美為尚的影響,「身體瘦弱」、「臉色蒼白」似乎也被視為醜的理由(要是在現代,憑著可以透過衣服看到肩胛骨的輪廓這一點,她大概也算是「骨感美女」吧)。論個性,她太過矜持;論外貌,又沒有可看之處。源氏也只好自我解嘲:「這事兒若非遇到自己,換個別人,怕是真不能忍耐哩。自己對她如此善待,或許還是受了她亡父靈魂如影隨形的牽引也未可知。」


末摘花不討喜的地方,除了外貌、個性以外,書中還特別強調品味這一點。她的服裝古板嚴肅,還在外面罩著當時多半是男性著用的毛皮;寫情書的時候,習慣上是用薄紙,她卻用厚重的紙。這些雖然和個人本質上的美比較沒有關係,但對於重視形式與禮節的平安貴族而言,跟不上時代潮流顯然是大大扣分的缺點。她送給源氏的禮物,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在年底的時候送了衣服,要讓源氏在元旦的時候穿,但這並不符合禮節,因為元旦的衣服通常是正妻準備的。至於衣服本身,是感覺古舊的大紅色(因為這紅色的衣服,所以源氏作了一首末摘花的歌,也是卷名的由來),而且內裏和外布的顏色相同,但當時流行的衣服是內外要有色差的。隨著衣服送上的和歌,則是語焉不詳,也沒什麼文采。

不過,雖然有這些缺點,源氏還是考慮到:「究竟為著對方的身分地位,也萬萬不能讓世間人士對她做任何不名譽的議論才好」。他還是繼續找機會探訪末摘花,而且提供物質資助,讓家裡上上下下的人不必用繼續穿破舊的衣服受凍。對於末摘花,他也提供看起來比較入時的衣服,稍微改善了她的風貌。

即使是條件不佳的對象,源氏也沒有口出惡言,而是盡量去看好的一面,並且協助對方改善。雖然源氏有許多行為現在看來令人不敢領教,但至少這一點是值得現代男性學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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