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源氏物語 04:夕顏

帚木、空蟬、夕顏被合稱為「帚木三帖」,我現在才看出其中理由。「帚木」前半段男人們對女人的評論(一般稱為「雨夜品評」〔雨夜の品定め〕),本來以為言不及義,實際上卻是源氏後來獵豔的前奏。空蟬、夕顏這兩個女性角色都不是地位高貴的女子,也不是什麼絕色美女,但依照書中的說法,源氏就是受到那次「雨夜品評」的影響,而開始把眼光放在屬於中、下等,但仍然有可愛之處的對象。和她們交往的時候,源氏也常常想起那一晚的談話。

這一帖的名稱「夕顏」,是源氏和新的交往對象第一次見面時注意到的花。當時源氏去拜訪他病弱的乳母,看到鄰居破陋的房子外面開著白花(當然也注意到屋裡有女人)。源氏請人幫忙摘花,屋裡的女人就藉機在扇子上寫了一首短歌送給他,引起了他的興趣。當然,這個新的對象就順理成章地被讀者稱為「夕顏」。這種花其實是一種葫蘆科植物的花,像絲瓜花一樣皺皺的,但顏色是白色。這種花的價值不高,顯示女主角身分的低下;而且它在傍晚開花,隔天早上就會凋謝,似乎也暗示她是個薄命的女子。

(註:還有一種叫「月光花」(ヨルガオ;夜顏)的旋花科植物,在日本也經常被稱為「夕顏」。這種花同樣是傍晚開花、早上凋謝,而且長得比葫蘆科的夕顏漂亮,但它是明治時代才引進日本的,所以可以確定源氏物語的夕顏花是比較不漂亮的那種。)


源氏當時主要的戀愛對象是一位住在六條的夫人(雖然源氏名義上已經是有婦之夫了……),但感情穩定後,反而失去了原來的熱衷,還覺得「六條的女性太過有教養,常令人有窒息之感」。在「帚木」一帖中,源氏也認為自己的元配「過份端莊的外表和安詳的態度教人難以親近」。這也難怪他遇見天真可愛、百依百順的夕顏之後,會立刻陷入熱戀了。雖然她的身分地位被歸類為下品,也沒有什麼才華,但對於這時候的源氏而言,她還是比各方面過於完美、缺乏親切感的女性更有魅力。

不過,夕顏這個角色也不是單薄得只有「天真可愛」而已。他們交往時一直對彼此隱瞞自己的身世(也使得女方能免於身分地位懸殊的尷尬),後來夕顏的侍女右近才證實,她就是頭中將在「雨夜品評」時談到的情人:夕顏是頭中將擔任少將時期的偷情對象,還生下他的私生女,即使受到冷落,也絕不吐露怨言,只是把苦水往肚子裡吞。後來因為頭中將的元配派人去羞辱她,她只好搬到別的地方躲起來。根據右近的說法,她是很內向的人:「即使戀愛的時候,都怕讓對方知道了害臊。無論怎麼樣寂寞悲苦,都獨個兒忍受,決不教人看出自己心事來」。就這一點而言,她和空蟬都很努力維持一種得體的姿態,但也因此更突顯出內心情感與表面形式之間的矛盾,讓人感受到強烈的共鳴。


雖然夕顏是典型的薄命女子,但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她的死亡卻相當離奇。源氏為了避人耳目,只能在晚上到夕顏家裡幽會,但左鄰右舍的吵雜又讓他覺得不自在。為了好好放鬆心情和夕顏談心,他臨時起意,帶她到自己名下一棟閒置已久的房屋度過一整天,連上朝的事都不管了(雖然這樣顯然會讓別人起疑)。他們去的地方,氣氛顯然不太對勁,荒廢的庭園裡雜草叢生,連源氏自己都覺得害怕,但還是說「就算有鬼魅住著,也不至於來害我吧?」女的生性敏感,只敢抬頭看天,但因為對源氏的信任,才漸漸平靜下來,展現出歡愉的樣子(這恐怕也是她藉由自我壓抑而做出的體貼表現)。只是到了晚上,就像之前的氣氛所暗示的一樣,源氏的夢中出現了女鬼(而且是美麗的女鬼)。因為源氏帶條件不怎麼樣的夕顏到廢屋幽會,讓她(可能是房子裡的怨靈)心生嫉妒,作勢要把熟睡中的夕顏拉起來。源氏驚醒之後,發現夕顏渾身冒冷汗,沒多久就斷氣了。果然就像夕顏花所預言的一樣,他們在這一夜真正對彼此打開心房,但甜蜜的時光非常短暫,佳人香消玉殞,留給源氏的只有無限的悔恨。

為什麼作者要用鬼故事包裝這位薄命女子的消殞呢?雖然現在看起來實在難以致信,但平安時代的人遇到難解的病痛,就認為是惡靈纏身,而經常舉行驅邪的儀式。所以,這樣的故事情節在當時應該算是合理的。也有研究者指出,這個故事和當時流傳的鬼故事「河原院說話」有相似之處。河原院是源融這位朝臣在京都六條的宅邸,源融死後,他的兒子把房屋獻給宇多上皇。相傳上皇某次帶宮女到河原院過夜時,源融的亡靈忽然現身,要把宮女帶走。在文獻遺留的版本中,有說宮女就這樣斷氣的,也有說上皇請僧侶為她祈禱,好不容易讓她撿回一條命的。總之,因為這是當時有名的鬼屋故事,所以聽到夕顏類似的遭遇,當時的人應該會嚇得毛骨悚然吧。在極度幸福的時刻,突然碰上生離死別的事件,強烈的戲劇效果自然也不在話下。

如果換一種角度,把鬼魂看成心理狀態的投射,那麼我們也可以作出另外一番不同的詮釋。嚴格來說,鬼魂只有在源氏的夢境裡現身而已。即使風流如他,也難免因為自己腳踏好幾條船、辜負許多人的愛意,而產生一絲罪惡感吧?而被劈腿的女人也不得不因此產生妒意了。或許可以說,這個女鬼既是男性罪惡感的體現,也是女性嫉妒感的化身。這次事件與其說是單純的意外,不如說是由源氏的行為引起的(明明覺得房子有問題,卻硬著頭皮過夜)。類比到男女關係方面,四處留情造成的傷害,他也責無旁貸。那麼,夕顏的死就是對源氏不檢點的行為最大的懲罰;綿延無盡的後悔和悲慟,就是他贖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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