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結論是,語言是人類說服慾的體現。但對我而言真的是這樣嗎?我對語言產生興趣,是因為背後的說服慾蠢蠢欲動嗎?我沒這樣想過,因為我從小就沒有說話的天賦,甚至可以說是有點討厭說話,只喜歡自己一個人玩拼圖和算術。如果把年輕時的爸爸和媽媽抓到現在的時空,他們應該會驚訝於我的牙尖嘴利吧。但人生的發展就是那麼不合邏輯。高中以後,我的數學成績不再優秀,但另一方面,我開始熱衷於聽「空中英語教室」,英文漸漸成為我的拿手科目,然後又因為聽日文歌而開始自學日文。高中畢業以後,在大學聯考取得了好成績,就順理成章地進入外文系。
雖然這一切的進展像是奇蹟,但我終究是個凡人,老天爺沒給我的東西也不可能忽然完美無缺地在我手上變出來。我很難說出口,縱使那些英文句子在腦海裡像海豚一樣游得美妙無比,從我嘴裡說出來就像死硬的燻魚一樣難以下嚥。這並不是因為我的發音有問題,而是我的能力只限於讀稿,不能free talk。口語課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是遲疑。現在應該這樣說嗎?是不是哪裡錯了?接下來是什麼?那個字是什麼?我要那個字啊!去死吧。我好笨。都是說話害我變笨。
不喜歡說話,或許只是因為不喜歡自己笨拙的樣子。我絕對相信時而後言,只是對於那個「時」,我需要百分之兩百的把握,結果就變成「時亦不言」了。你可以笑我說這是惡性循環,但那種羞恥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但人生繼續不合邏輯地發展下去。也有可能是我犯賤吧,因為發現自己的文學素養遠遠跟不上課程的要求,就全力學習作為第二外語的日語,還同時學西班牙語。這已經超過了系上的要求。西班牙語當然是講得結結巴巴,日語則是到了第三年才有些改善。不過,既然口語能力不是唯一的評分標準,憑著一股衝勁,我還是能連續三年在日文和西班牙文課高分過關。至於同時修的英美文學、小說選讀,就別提了吧。
在一連串有口難言的語言學習過程中,我又發現,原來語言帶給我的快感並不在於可以多流暢地交談,或者和全世界溝通這種世俗的理由。這是一種忽然學會操作機器的感覺。一台一台的機器擺在那裡,有英文機器、日文機器、西班牙文機器,本來我只是參觀一下,覺得機器長得蠻好看的,後來在鍥而不捨的嘗試下,慢慢搞懂機器運作的規則,慢慢懂得操作,終於有一天,我覺得自己進入這些機器的世界裡了。一種包容與接納的感覺。(這麼說起來,我或許可以算是天生的Stoicist吧。)我看待語言系統的方式,就像小時候看待數學系統一樣。我要進入那個系統,和它一起運轉。真好,一切都放在對的位置,這樣的想法令我感到幸福。
懷抱著這種心情,我放棄了文學研究,走進語言系統裡。語言學研究所。用了很久的語言學課本裡,展示了一幅幅工整的、系統化的、可預期的美妙圖景。對於大學時代的我而言,這本書裡有難得一見的真理,或者說,信仰。當然我是想得太美好了。在研究所讀了兩年,我有了一些心得。跟其他學術領域一樣,現代的學術自由反而讓真相更模糊、更矛盾,或者說模糊與矛盾才是公認的真相。理論A,理論B,理論C,理論XXX,在理論的實驗場上,有衛冕者,有挑戰者,當然還有更多被遺忘的失敗者,記載在過時的語言學課本裡,成為歷史,或者只不過是被丟棄的舊玩具。我參加的是一場質疑與推翻的遊戲。或許真相確實存在過,但只限於一個短暫存在的時空。
或許你可以說,我其實是一個天生的信徒。我需要安定的感覺。但我已經不能回頭了。我每天都在問:這是真的嗎?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想表達什麼?你不心虛嗎?不是真的吧。太誇張了吧。我擅長提出尖銳的問題,但沒辦法解決問題,簡單地說就是專門製造問題。我也漸漸相信破碎與混沌才是真相。
於是我又走上那條不合邏輯的路。小時候沒學好的台語,外加因為小說而認識的廣東話。我在挖掘當中的親切感,不知道是意義上的,還是結構上的。不管是脫口而出還是笨拙的朗讀,我只希望那些話曾經擁有過真實的一刻:文法是真的,意義是真的,聽的人是真的,說話的人是真的;聲音是真的,笨拙是真的,幸福是真的,時代是真的,世界是真的;曾經是真的,或者將會是真的。
或者,一切只是因為我不夠笨。當我開始知道聰明為何物的時候,真相就永遠消失了。
2015.09.23回顧:
這篇到底在說什麼呢?大概又是受董啟章影響而寫成的自言自語吧,但不考慮內容,似乎還挺有堆疊的形式美和節奏感。總而言之,當時想說的應該是:我對語言失去信心,也不相信關於語言的理論。但我起碼還相信語言和文法本身,也還相信對於世界的體驗是真實的基準。現在,我想,想得太多才是看不見真相的原因,想得太多也不是「聰明」——那是一種自以為聰明的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