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大成本的藝術展似乎漸漸展露頭角,例如故宮的巴洛克展、歷史博物館的米勒展,借展的作品都大有來頭,再加上媒體宣傳的推波助瀾,成功地吸引了蜂湧的觀展人潮,也帶來可觀的收入。北美館似乎是想複製這種成功模式,向長久以來的合作對象──法國龐畢度中心──借來了包括米羅、馬諦斯、畢卡索等重量級畫家的作品,辦了這場名為「世外桃源(Arcadie)」的展覽,門票價格與前述兩場展覽相同。上禮拜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去觀賞,感覺展覽的主題似乎太大了,兩間展室的作品實在很難視為完整的論述,但驚喜卻藏在某些看似不搭調的作品裡,為這個可說老掉牙的主題提供了一些新的觀點。
之所以說老掉牙,是因為阿卡迪亞(Arcadia)的原型早在希臘文學中就已經出現,之後也一直用來指稱理想中與自然和眾神貼近的生活。既然展覽的中文名稱翻譯成「世外桃源」,不免讓人把「阿卡迪亞」和中國的「桃花源」視為同義詞。但我認為這兩個詞還是有根本上的差別:「桃花源」雖然也有自然之美,但也包含了理想的社會組織,以及文化方面的指涉,但「阿卡迪亞」追求的則是純粹的自然生活,甚至是人類原始的野性本能。因此,對台灣的民眾而言,這應該是個有點陌生的概念,與其帶著比較文學的眼光去看這個展,還不如用吸收新知的心態看展來得有趣。
展覽分為十個單元,作品最多的單元是與展覽同名的「阿卡廸亞」,這裡有許多以不同技法畫成的風景畫,充分展現了對自然與美的渴望;「信使」這個單元則反映出阿卡迪亞的神話色彩,以及充斥於神話中的肉體享樂(卻不是色情)。這兩個單元安排在展場的前半段,看過以後應該可以對西方人關於生活的美好想像有概略的了解。
如果只是想展現阿卡廸亞的美,那麼,這個展覽只需要展出前面兩類作品就好了,但策展人的野心不僅止於此。接下來的「豐盈」是以靜物畫為主的單元,有食物和樂器。《美的濫用》這本書提到,靜物畫最初的功能之一是炫耀財富,這次展覽雖然有畢卡索的〈麵包〉以立體派技法抽離靜物的物質層面,但就題材而言,仍然讓人懷疑人間的「豐盈」是否僅止於此。樂器佔了其中三幅也不是沒有意義的,這樣的安排不禁讓人聯想到與音樂有關的酒神Dionysus,但不論是曼陀林還是小提琴,在畫中的姿態似乎都遠不及酒神的狂歡。「享樂」這個單元說得簡單一點是裸女畫,但策展人彷彿刻意省略了文藝復興時期的仕女圖(雖然「阿卡迪亞」單元中的〈法蘭西花園〉裡看得到仕女圖的遺風,但拼貼在風景裡的手法似乎也帶著諷刺)。本來阿卡迪亞的肉體享樂應該是單純而歡愉的,但到了人間,這些畫看起來卻像是對阿卡迪亞的諧仿(parody)。〈金髮女郎〉眼神空洞,〈兩女友〉在禁忌的門檻前掙扎,〈女人與鬥牛犬〉似乎在嘲笑觀看者如此專注於欣賞他們的色情。這兩個單元的安排是否意謂著:在人間追尋阿卡迪亞只是白費力氣?
接下來的「夜」與「虛幻」更進一步展現出阿卡迪亞的反面。「夜」呈現的是與阿卡迪亞相反的不和諧狀態,而「虛幻」則像是前面「豐盈」的反襯,雖然也是以靜物畫為主,但畫中的主題普遍晦暗而缺乏生氣,〈勸世靜物畫〉更是直接將死亡實體化。這些負面的題材不見得比物質的虛榮來得真實,但確實突顯出人類集體心理中的陰暗面,如果從西方文化的角度來看,這一面大概是人之所以為人、而無法到達神的境界的原因吧。最後兩幅名為〈草地上的午餐〉的作品,其中一幅以機械化的複製手法破壞了這個主題原有的美好想像,另一幅則是把有名的畫家和火辣的美女並置在「自然主義」的背景裡,把「高尚的藝術情操」和縱慾享樂畫上等號,這究竟是阿卡迪亞的實現,還是對衛道主義的嘲諷?看完這場展覽,我感覺阿卡迪亞終究是想像中的事物,無法在人間複製;物質上的豐富固然是阿卡迪亞的一個層面,但少了精神層面的支持,物質終究只是空殼。
不過,這場展覽也不是沒有地方可以挑剔。因為展出的作品不算多,作品之間有時感覺不甚相關,也沒有清楚展現出「阿卡迪亞」這個概念的歷史脈絡;當然,這是非戰之罪,因為作品越多,美術館支付的成本就越高,如果主題沒這麼大的話,或許就會顯得比較完整。但有時候明顯「跳tone」的作品反而帶來一些有趣的想法。例如一幅海邊泳裝少女的照片,和旁邊許多油畫裡的女人實在格格不入,但不知道是刻意還是湊巧,它的構圖竟然和〈維納斯的誕生〉神似,難道是女神再世嗎?但她的造型隱隱透露一股世俗的廉價感,臉上不知所措的表情更是為現代的愛美女孩下了最佳註解,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個對阿卡迪亞的諧仿了。還有〈99分〉這張照片,好像刻意要觀眾把整間平價超市的東西一覽無遺,雖然這畫面和附近一堆傳統靜物畫完全不搭調,但也算得上是屬於現代人的「豐盈」了,也讓人馬上聯想到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之類的議題。如果只要夠「豐盈」就稱得上是阿卡迪亞,那我們真該多逛逛超級市場和百貨公司了……但這種想法顯然是錯的,至於原因是什麼,處於這種經濟體系之中的我們應該能不言而喻吧。
整體而言,這場展覽提供的面向雖然稱不上完整,但已經足以讓觀眾對「阿卡迪亞」這個概念有初步的認識,也提供了一些不同的觀點,並且隱隱指涉現世的浮靡。在經濟衰退的氣氛中,一場以「阿卡迪亞」為名的展覽究竟是希望與救贖,還是一面自省的鏡子?如果覺得這些想法太沉重的話,純粹抱著朝聖的心情去看展也就夠了,畢竟在台灣同時看到米羅、馬諦斯、畢卡索等名家名作的機會不是常常有的。
2016.12.28回顧:
後來台灣相當盛行這種集結許多名作,成本高、宣傳猛、人潮多、收入旺的大展,後來以漫畫和吉祥物為主題的展覽更是廣受歡迎,在華山、松菸辦展已經成為一門好生意。但是大眾的藝術水準提升了多少呢?後來我覺得這種展覽的利益和朝聖心態已經壓過本身的內涵,就很少湊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