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源氏物語 09:葵

這一帖有兩個重要事件:源氏的元配葵夫人過世,還有源氏與若紫祕婚。(「葵夫人」跟其他女性角色一樣,沒有記載名字,所以她的稱呼是後人用這一帖的名稱加上的。)改娶另外一位妻子,對源氏而言似乎是美夢成真,也是生活中一個重大的轉折。從他對待兩位夫人的方式,也可以看出「盡丈夫義務」和「討老婆歡心」這兩種態度之間的差別。同樣在這一帖發生的「分身殺人」事件,也相當離奇地呈現出另一個角色六條御息所的愛意與妒意之深。

葵夫人雖然和源氏感情不睦,但終究是懷了他的孩子。源氏雖然風流成性,但畢竟是元配懷孕,所以變得常常待在妻子家裡,也比較少過訪其他女人的住處了。六條御息所(在林文月的翻譯中稱為「六條夫人」)就是被冷落的其中一位。她是已故東宮(還沒當上皇帝就過世的皇太子,也是桐壺院的兄弟)的妃子,本來一心守寡,卻愛上了源氏。她冒著名聲受損的風險付出愛情,又得不到他對等的關懷,所以經常鬱鬱寡歡。這一帖的前半段,就是圍繞在源氏、葵夫人與六條夫人的三角關係上。

讓葵夫人和六條夫人搭上線的,是賀茂神社的賀茂祭(葵祭)。在祭典之前,任職於賀茂神社的「齋院」(被選派的皇室女性)會先在河邊進行洗手淨身的「御祓」儀式。或許因為擔任齋院的是皇太后所生的三公主,所以排場特別盛大,源氏也參與其中,壯觀的隊伍吸引了許多人前往觀看。左大臣家為了排解葵夫人懷孕時的身心不適,所以勸她前往參觀。貴族參觀活動,當然是搭車前往,但他們一列車隊和其他車子擠在一起,難免形成嚴重的交通堵塞。遇到這種情況,他們的處理方式也文明不到哪裡去,就是趁其他車子的隨從不注意時把車推開!很不巧,其中一台載的是偷偷出來看熱鬧的六條夫人。她本來想偷偷出來看源氏一眼,卻和葵夫人的車隊發生衝突,雙方的隨從發生了爭吵。結果六條夫人寡不敵眾,硬是被推到一旁,結果什麼都看不到。

六條夫人的愛得不到回報,已經夠委屈了(雖然她終究是外遇對象),如今又當眾賠了面子。葵夫人因為懷了身孕而獲得源氏全心的照顧,車隊的排場又壓過六條夫人,堪稱「勝利組」,而六條夫人卻什麼也沒有,自然就把她怨恨和嫉妒的念頭全集中在葵夫人身上了。只是恨而已,或許感覺沒什麼大不了,但在源氏物語裡卻可以用恨意殺人,這其中的意義值得好好推敲一番。


孕婦本來就容易身體不適,當時的人認為生病是邪靈作怪,所以會在懷孕期間請僧侶驅邪祈福。葵夫人在爭車事件之後,身體異常衰弱,左大臣家裡也就更勤於舉行法事了。當時僧侶的功能可能跟道士沒什麼兩樣吧?竟然能夠起乩,讓附在病人身上的妖魔鬼怪「報上名來」!但其中有個怨念頗深的靈體,硬是賴在葵夫人身上不肯走。就這麼折騰了好一陣子,到了即將生產的時候,這個靈體終於忍受不了僧侶們的法力,要求源氏讓僧侶暫停祈禱。雖然話是從葵夫人口中講出來的,但聽起來卻是六條夫人的聲音,她的身體甚至有一刻變成了六條夫人的樣子!後來靈體暫時退去,葵夫人也平安生下了男孩,但沒過多久,在大家都鬆懈下來的時候,她就斷氣了。因為懷孕而稍微改善的夫妻關係,也硬生生地畫下了句點。

活著的人靈魂出體,還能致人於死,看起來實在有點扯,但這樣的事件在當時似乎是完全合理的。活人離體的靈魂,日語稱為「生靈」。靈魂離體似乎是表示一種不健康的身心狀態,例如六條夫人的情況,就是因為過度怨恨和憂慮,使得生靈脫離身體。生靈要做什麼,並不是本人可以控制的,而生靈的脫離也會使當事人有「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感覺。所以,作者心目中的六條夫人應該不是「法力高強」的壞巫婆,而是心力交瘁又無能為力(阻止生靈殺人)的弱女子。雖然讀者很容易因為生靈殺人事件而把六條夫人看成純粹的壞女人,但作者似乎很能體諒她的心情。下面這段對於六條夫人內心想法的敘述,充滿了為她脫罪的意味:

其實她本身未嘗想到要咒咀別人,可是由於晝思夜想心緒不定,或者靈魂竟身不由己出殼而犯罪也未可知。……自那次偶然的爭車事件以來,受盡對方屈辱,如今每一念及祓禊當日的憾事便憂心如焚。許是心境無法平定的緣故吧?稍一假寐,便會夢見自己魂遊那位美麗的夫人身旁,時或牽引之,時或毆打之,瘋狂而又激烈,全不似她的平素操守。如此惡夢,頗有幾回。哦,天哪!難道我的靈魂真的脫離了此軀殼而外遊了嗎?有時她真的會感覺有若失神般。想到世人每好造謠是非,而今自己更成為眾矢之的,將難免惹來種種譏刺無疑。

為什麼作者要寫下生靈殺人的驚人劇情,卻又極力為她脫罪呢?在我看來,這突顯了古代女性心中感受到的衝突:女性被賦予高標準的行為規範,在愛情中卻經常備受冷落。「帚木」一帖說女性應該如何如何,充滿了說教意味,似乎也是作者認同的女性行為標準。六條夫人不但有氣質、有教養,對於源氏的冷淡又能予以包容,不讓他難堪,應該很符合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可是,這種顧全大局、不踰越分際的態度,卻換來更多內心的煎熬。恨意並不會隨著表面的平靜而消失,反而會逐漸在心中鬱積。從象徵性的角度來看,「分身殺人」呈現的就是被壓抑的情感強烈程度。在感情中受到冷落的人,聽到這個故事之後,除了感到嫌惡以外,或許也會感受到一點報仇的痛快吧(雖然最應該承擔責任的應該是源氏才對)。


在這一帖,源氏對身體虛弱的葵夫人展現出難得一見的關懷,在她死後也不時流露出懷念之情,這和以前不屑一顧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源氏的態度忽然轉變,其實有非常合理的原因。葵夫人被描述成一個好強的女人,但自從身體狀況變差以後,她就只能被動接受源氏的照顧,也沒力氣跟他頂嘴了。這麼一來,不但讓源氏討厭的個性消失了,甚至還讓他覺得有幾分病態的美感(因為平時的儀容總是一絲不苟,病時不拘小節的散髮等等反而獨具魅力)。說到底,這背後的訊息恐怕還是「女人不要太強勢,柔弱一點才能得到疼愛」吧。

源氏後悔自己沒有善待葵夫人、獨自感傷的情節,雖然賺人熱淚,但花花公子如他,怎麼可能就這樣遠離女色呢?喪事告一段落後,他離開左大臣家,除了向父皇報告近況以外,就是要回到久違的二條院和若紫長相廝守了。本來源氏只是把若紫當成女兒照顧,但大概是因為已經發育成熟了,他動了娶她為妻的念頭,送了這首頗為露骨的歌:

同衾枕兮共臥榻,至今猶隔衣一層,卿何疏離兮未允納。

或許其他人會覺得源氏娶她為妻一點也不意外,但若紫似乎心思非常純潔,又或者是因為還缺乏社會經驗的關係,她一直以為源氏只是像親人一樣照顧自己、和自己玩耍而已,沒想到他別有居心。她十分懊惱,對於源氏恐怕也有點幻滅了:

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竟有這種念頭!唉,為什麼自己竟一直對這種居心不良的人百依百順地信賴呢?她不禁自傷起來。

之後,源氏祕密進行了和若紫定親的儀式(畢竟不是光明正大的關係,所以暫時保持低調)。看到源氏終於認定若紫為妻,若紫的乳母少納言不禁為女主人的幸福感到高興。但若紫感受到的,仍然是關係突然轉變的震撼:

女主人對此種種卻顯得十分冷淡,心中甚且悔恨著近年來自己的無知和愚蠢,竟然對源氏之君那樣親熱且依賴和順從呢!於是,她連見面都不願意,對於源氏之君的戲謔也毫不感覺興趣,表情總是凝重鬱悶,與往昔之活潑明媚,大不相同。

雖然這樣冷淡的態度,反而讓源氏更努力獻殷勤、更努力討她歡心,但不足以維持長期穩定的關係。源氏不再把若紫當成女兒,而是自己最親近的女人;若紫也被迫放棄源氏在自己心目中的清高形象,必須開始把他當成丈夫來看待。這個新的關係,對兩人而言是陌生的領域,必須重新適應。他們要如何調適自己,讓夫妻關係能夠長久持續下去,是我之後想要觀察的重點。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