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年代》第2章討論用書:薩拉馬戈《盲目》
我仍然服膺董啟章在著作中不斷複述的小說道德觀,也就是作家要慎防作品成為「自我的文學」,不讓自我在小說世界的建構中為所欲為。所以我在讀《盲目》的時候,立刻警覺到作者擁有的絕對優勢:他的觀點是接近全知的,他能在需要的時候任意描寫特定角色的想法,還對一切事物即時作出評論,更別提完全不合常理的高度傳染性失明症了。但我轉念一想,作者的霸權在此只是為了遂行一場毀滅文明的人性實驗,為此他必須使現有的文明體系完全失效,並且有資格剖析人性在這種情況下呈現的各種狀態,而他也確實達成目的了。他的手段是恣意的,但成品是警世的。
故事大致上是這樣的:某人開車時得了一種沒來由的失明症,這種怪病很快就傳染給幫助他的人、他的家人、和他上過同一間眼科診所的人,於是政府將患者和可能帶原者隔離在一間廢棄的精神病院,除了食物以外不給予任何人力與物力的幫助,讓他們自生自滅。眼科醫生的太太混入盲人群中,又因為不明的原因而一直保有視力,得以觀察院內的情況。後來疾病傳染的情況失控,水、電、食物、軍力都無法維持,隔離無需繼續,也無法再繼續,醫生太太帶領一小群盲人到外界求生,但也只能在破敗中掠奪文明世界的物質殘渣。從主要人物住進精神病院開始,他們就一直處在物質匱乏的狀態,而物質匱乏必將造成許多爭奪、陰謀、甚至暴力,作者就是在這種背景設定下挖掘文明面具背後的人性黑暗面。諷刺的是,作者經常用體諒的態度解釋書中人物的惡行,說他們其實沒那麼壞,說他們已經衡量過利害關係、對情況作出了適當的反應,或者只是不小心受了一點誘惑而已,除此之外還引用許多名言、古訓和諺語加強自己的論點。許多合乎常理的小奸小惡累積起來,竟形成書中的人間地獄,使讀者發現所謂「常理」和「名言」中的迂腐與不道德,這種矛盾是作者主要的論述策略。
但我們應該留意,這種特殊的情境是作者刻意塑造的。作者的企圖從書名原文可見一斑。我在《學習年代》裡得到了提示,「ensaio sobre a cegueira」可以翻譯為「essay on blindness」,也就是「關於盲的一篇論說文」,但葡萄牙文的「ensaio」又明顯帶有「嘗試」的意思,所以這也是「關於盲的一次嘗試」。這樣的雙重意義同時點明了作者的意圖和作品以虛構檢驗現實的性質。
本書的寫作方式同樣呈現出作者本位的傾向。作者從頭到尾不用引號,讓每個人物的言語和想法都混在一起,有時甚至難以辨認說話者的身分,而人物除了「第一個盲人」、「戴墨鏡的女孩」、「戴黑眼罩的老人」這種標記以外,沒有任何姓名,「醫生」的職業名稱更顯得諷刺。固然類似手法也在作者的其他作品中出現,卻也貼切地表現出盲人的世界被語言佔據的情形,而在文明體制毀壞之後,任何稱號除了用來分別出個體以外,實際上也沒什麼用了。但正如我所主張的,無引號的寫作方式不止是表現了盲人世界的眾聲喧嘩,更讓作者本人的心聲容易混雜其間,讓讀者有時分不清說話的是某甲、某乙、或作者本人──其實更像是作者的自言自語吧。至於人物形象的不明確,也是作者獨大的必然結果,這一點在《學習年代》中已經有人提到:「作者扮演著操控全局的角色……好處是出入自如,隨時切換角度……但壞處是這多樣化的視點十分有限,零碎,局部……人物多是單薄的,就算是比較豐厚的,好像醫生太太,也給人一種間斷性的感覺,彷彿不太像一個連續存在的人……」但我可以諒解,如果作者的主要目的是論說,人物的單薄也就是必要的犧牲了。因此我反而很仔細觀察作者的操作手法,也很享受他的妙語如珠。有人跟我說他覺得這本小說改編的電影《盲流感》很沉悶,我雖然沒看過,但我總覺得那是因為電影必須犧牲作者在小說中作的許多評論。
最後我才想討論圍繞著主角的道德議題。很明顯,作者給醫生太太不失明的特權,也就讓她負了更多道德責任。她觀察著周遭盲人經歷的痛苦,和因為爭奪造成的食物分配不均,然而她一開始卻只想著別讓人發現她看得見,對這些情形有時坐視不管。雖然和意見多卻又軟弱的男性角色相比,醫生太太還是盡其所能提供了幫助,而戴墨鏡的女孩則提供身體和心靈上的撫慰,但這些並不屬於道德方面的評價,而是像《學習年代》中提到的,是文明退回原始時代之後自然顯現的母性保護力量。醫生太太的力量到了流氓要求婦女獻身以換取食物後才明顯展現出來(《學習時代》中甚至有人物認為,就是要像這樣墮落到最低點,人物才能重生),先是為了餵飽所有人而犧牲自己的貞操,後來又為了報復這種惡行而殺人。在文明社會中屬於不道德的行為,在這裡卻可以說是犧牲與正義,作者顯然是刻意描繪了這種兩難的處境,間接否定了單一而僵固的道德觀。到了故事後段,醫生太太更一肩擔起其他六個人的生活,但她也只能靠掠奪資源來達成任務,甚至趁亂偷走了其他盲人的食物。她顯然不是聖女,更不是救世主,她只是為自己珍惜的人努力而已,但作者也無意苛責這個平凡的人──人畢竟不是完美無瑕的。她沒有拯救全人類的超人力量,也不是從來不犯錯,卻因為在能力範圍內全心關懷他人而顯得較為高尚。這樣的標準不高,做到的人卻很少,如果人多花點心思關懷別人,而不是整天用放大鏡挑出別人的道德錯誤,世界應該會美好得多吧!從這個角度來看,醫生太太仍然可說是一盞希望的明燈。
對這部小說的理解,我就是像這樣把焦點放在作者的立場上,我看到最平凡、最普通的人性被最離奇的處境檢驗,也看到人類最微小的善行其實多麼難能可貴。至於《學習年代》對這部作品的詮釋,則比較偏重它的「肉體性」,也就是失去視覺後,肉體感官被強化的情況(我實在忘不了作者對排泄物孜孜不倦的描寫,包括軟綿綿的觸感和刺鼻的臭味),還有對於強暴場景的露骨描寫;有的女性角色認為,露骨的強暴戲碼不止是為了劇情需要,也是為了滿足作者的慾望。主角雅芝的生活描寫也提到,她會在游泳時閉眼以專注於感官,想著中穿上女性泳裝會有多美豔,而中本人又因為怕被發現自己的男性性器官而如何不敢上游泳池。「瞎子摸象」一節有雅芝和中擁抱的場景,中卻說別人對她就像瞎子摸象,只摸到其中一部分,又說就算是她的肉體也不是真實的。中對《盲目》這部小說的解讀就更特別,她說這本書講的是「身和心的不協調」,每個人因為突如其來的盲目而感到不知所措,被身體上的狀況影響了心的狀態;如果這樣解釋,那就是說眼盲引出了心理上的黑暗面。至於中後來又說心很難反過來影響身體,甚至幻想無痛變身,那就是跟作者旨意不甚相關的個人解讀了。
雖然《學習年代》的第2章也以盲的意象引申出多種不同的討論,但阿志的解讀似乎和《學習年代》的故事主軸較有關聯。他把《盲目》中肉體的墮落視為一種戲劇模式,說「在小說這個裝置裡,去實驗和嘗試惡的可能,墮落的可能,然後才能找到善的可能,提升的可能」。這多少呼應了下一章要討論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那種曾經誤入歧途才達到美善境界的人生,或許同樣暗示《學習年代》的人物也會遭遇肉體的墮落,並且藉以重生。不過,這要等我繼續讀下去才能證實了。
盲目(Ensaio sobre a Cegueira/Blindness)/by José Saramago(1995)English translation by Giovanni Pontiero(1997)彭玲嫻譯(2002)/時報
ISBN 978-957-13-37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