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把這本名作看完了,也跟大多數人一樣,經歷了一段令人迷惑的旅程。「讀者」在追尋小說的下落,卻只找到十本小說的開頭,但他在現實生活中與另一位讀者的故事卻一直是連續的,雖然過程彷彿一直受到作者的干擾。對我而言,這本小說強調的是作者隨意操縱情節,甚至操縱讀者心思的能力。作者顯然對這種單向的關係有所質疑。
如果從性的角度來看,會發現十篇小說的開頭或多或少都暗示著男女之間肉體的吸引力,甚至是發生性行為的可能,但這些故事全都沒有下落。書中暗示這是作者刻意的安排,如果男讀者把自己比擬成故事中的男主角,那麼作者顯然是不想讓高潮發生,不想讓讀者和他創造(或從現實生活中仿造)的女主角發生性關係。可能有人會說「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是反例,因為男主角和少女的母親發生性行為,但從作者的描寫來看,作者慾求的對象其實是少女而非母親,所以他其實是用另一個女性角色成功阻止了男讀者和女主角之間的性行為。
如果我們用同樣的角度去看貫穿整本書的「讀者」的故事,就更清楚了。這位讀者追尋小說的下落,也藉此與女讀者魯德米拉交往,但到了後半段,作者卻故意把兩位讀者分開。書中虛構的作者賽拉斯.佛拉納利在日記裡寫道,他因為愛慕女讀者的關係,所以恨不得讓男讀者迷失於追尋小說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猜想,那位作者其實也參與了這場斷頭書的騙局。可能有人會懷疑,這兩位讀者在第七章不是上了床嗎?但作者吝嗇的描寫根本沒辦法帶給讀者肉體上的享受,因為他並不了解那位女讀者,所以不能也不讓男讀者了解它。
說得簡單一點:作者以不同的方式描寫一個他得不到的女人,又不想讓讀者擁有她,結果讀者就陷在故事裡出不來。但是,讀者在第十二章忽然跳脫小說世界、回到真實世界的時候,就能和女讀者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小說的世界總有無法比擬真實世界的缺陷?或者說,小說的結局並不是真正的結局,因為它的情節會留在讀者的心中,並且在真實生活中延續下去。總之,作者的意思或許是,對於生活的方式,小說作者不能給你一個完美的答案,如果完全相信他,可能會讓自己被誤導;小說只是一種提醒,而真實生活中的追尋更重要。
也有人把書中的男女關係與「書寫/被書寫」或「作者/作品」間的關係類比,所以我就試著談談作者對男性與女性的態度有什麼不同。他筆下的男讀者令人印象深刻,因為我們幾乎不知道他的長相、身分地位甚至是喜好與習慣之類的,作者說這樣才能讓讀者覺得那個人就是自己。相對的,雖然作者也想讓女讀者與魯德米拉產生認同(第七章),所以採用了和男讀者相似的敘述手法(「你是怎樣的人?」),但最終他還是必須賦予她一些特定的印象,像是客廳與廚房擺設之類的,也很難避免對外貌的描述。然而,這其實只是他想要追求的女性形象,反而突顯出他對女人心思的不解。對於男讀者的描述之所以能那麼「乾淨」,或許是因為男人的心思對作者而言太理所當然了。如果把男女關係類比成書寫與被書寫的關係,那就是說,一位作者有絕對的權利決定他筆下的人物是什麼樣子、會發生什麼事,但他很可能無從得知人物真正的內涵與想法;作者預設的想法很有可能只是個人的偏見,而書寫這件事更可視為一種霸道的行為。這其實也是當今主流的想法:作者對於作品的意見,不比讀者們的意見來得優越。或許這也是作者害怕讀者搶走魯德米拉的原因之一吧?小說中的人物不是屬於作者的,至少在這個時代裡不是。
說穿了,作者一直強迫讀者跳出小說的架構,希望讀者能看穿寫作的詭計,即使在陷入情節時也能夠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為了達成目的,作者就一再干擾讀者的閱讀過程。不過,這本小說實在太複雜了,再冷靜的頭腦也會被搞得亂七八糟吧。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er)/by Italo Calvino(1979)English translation by William Weaver(1981)吳潛誠校譯(1993)/時報
ISBN 978-957-13-05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