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帖的帖名「紅葉賀」,是指秋天楓紅時節舉行的慶祝活動。因為正式表演在禁中之外舉行,為了彌補后妃和女官看不到表演的遺憾,所以特別在宮中先行彩排。在各種樂舞表演中,以光源氏和頭中將兩人對舞的「青海波之舞」為最高潮。在同一個場面中,作者描繪了藤壺(皇帝的寵妃,兼源氏的祕密情人)、弘徽殿女御(皇帝的正宮)和源氏本人的心理狀態,是書中描寫得相當細膩又精彩的一段。
除了開頭的紅葉賀以外,這一帖的敘事以藤壺、若紫兩方的描寫交錯進行,最後還加了一段諧趣的故事。整體而言,沒有一個明確的主軸,這也顯示源氏物語和現代小說的一大差異:源氏物語是以比較片段、隨興的描寫組成,雖然故事的軸線比較不突出,但也因此適合「物語」(原本是「說故事」的意思)的特性,可以很容易增添、補充內容,而不至於破壞整體架構。
在源氏舞蹈、吟詩的場面上,源氏自然又是超凡脫俗、迷倒眾生,簡直像是天神下凡,皇帝和大臣們又免不了感動落淚了。在源氏物語裡,即使是男性,也常常因為感動而落淚,源氏自己掉眼淚的次數也不知道有多少。從現在的眼光看來,這樣頻繁地流淚,不免顯得有點誇張,而對於一個講求繁文縟節的時代而言,強烈的情感表現應該也不是尋常的現象。或許是為了強調源氏異於常人的真性情,以及令人感動的天賦,才會這樣眼淚流不停?不過,從作品裡的和歌動不動就「淚濕衣袖」這一點來看,這也有可能只是一種表現悲傷的修辭方式也說不定。
弘徽殿女御雖然身為正宮,兒子繼承帝位也是十拿九穩,但她始終擔心才色雙全的源氏勢力壯大,會造成威脅。她固然也感受到源氏光芒四射的魅力,但心裡還是不願意認同,總要找理由否定他,就說「天上的神都要被他迷倒了」,看了感覺不舒服、不吉利(當時的人認為遭到天妒會招來不幸)。這番話聽在宮女耳裡,自然覺得她是個壞心眼的人。在第1帖「桐壺」裡,她也在皇上的愛妃桐壺死去之後故意演奏音樂。雖然種種行為惹人非議,但她就是要倔強地守住正宮的地位。
至於跟源氏擦搶走火,生下「皇子」的藤壺呢?雖然她擔心事跡曝光將會身敗名裂,所以刻意和源氏保持距離,但看了他的舞姿以後,還是忍不住意亂情迷,又因為罪惡感而無法心平氣和地觀賞。隔天源氏又火上加油,寫了信給藤壺(在我看來,就好像當時的男女睡過以後,男方會寫事後信給女方的那種感覺……),說自己在表演的時候,其實心中想著她而心煩意亂。本來藤壺是決定不理他的,但想起他美妙的舞姿,還是忍不住回信稱讚他跳得好。雖然對當事人而言,這簡直是一場藕斷絲連、難分難捨的孽緣,但如果不是這樣拉拉扯扯的關係,又怎麼能讓人好奇後續將如何發展呢。
戴了綠帽的皇帝,則是遲鈍得令人捏把冷汗。他在彩排結束之後,說青海波之舞是當天最精彩的表演,又說這是特地彩排給她看的。藤壺心裡想的全是源氏,只好含糊地回答「真是跳得好啊」,皇上卻沒察覺她態度曖昧之處。更誇張的是,發現新皇子長得跟源氏很像,皇帝竟然也沒懷疑什麼,只說「在眾多孩兒之中,我只有對你(源氏)特別朝晚細心照料。不知是否為此緣故呢?看來這個孩子也特別像你……到底嬰孩都是長得一個樣子的嗎?」源氏聽了這番話以後臉色大變,藤壺也嚇得冷汗直流,只有皇帝自己還沉浸在喜獲麟兒的快樂之中。這種亂倫姦情隨時可能洩底的緊張場面,麻辣程度實在不輸現代的鄉土劇啊。
這一帖也提到若紫這邊的情況。本來因為她年紀還小,所以源氏可以讓她獨自待在二條院,自己則在外面跟別的對象幽會。但隨著若紫逐漸長大,她似乎也情竇初開,開始因為源氏不常陪在身邊而鬧彆扭了。於是,源氏也開始經常在二條院過夜了。但這麼一來,他金屋藏嬌的傳聞也就不脛而走,不止元配聽說了,後來就連左大臣(源氏的岳父)甚至皇上都有所耳聞,引起了一陣非議,大家都好奇屋中的女人到底是誰。若紫的角色逐漸從女兒轉變為情人,她和源氏原本顯得單純的關係,也即將被複雜的社會關係所挑戰。
在這一帖的後段,插入了關於一位風流老女人的故事,看起來似乎只是當作消遣的搞笑橋段,但我認為這裡其實也呼應了紅葉賀的表演所呈現的光源氏與頭中將的對比關係。
位階為「典侍」的這位宮中女官,雖然已經快六十歲,但仍然不減風流,夜生活頗為精彩。雖然源氏本來只是隨便出口挑逗而已,但女方並不介意和源氏來個老少配。源氏的守備範圍偏偏又出奇地廣,就秉持著博愛與嘗鮮的精神,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女方的積極求愛。但女方實在太大膽,本來當時習慣由男方先贈歌給女方,她卻搶先一步,送給源氏這首充滿性暗示的歌(雖然林文月的和歌翻譯會略為修改表達方式,但這裡我覺得和原文還蠻接近的,所以引用譯文):「林下草兮衰芸芸,君若惠臨及早刈,尚得飼駒兮致殷勤。」源氏當然沒這麼容易擺平,他回敬給對方的歌,諷刺「林蔭」裡已經有很多「馬」了,怕惹麻煩:「林蔭下兮既多駒,踏草相訪恐引咎,豈敢冒昧兮實多虞。」雖然沒有什麼露骨的描寫,但這種表現方法也稱得上是情色文學了吧。
這時候冒出來介入他們的人,仍然是頭中將。他在「末摘花」一帖中,曾經和源氏競爭同一位女性。這次源氏的對象雖然是一位熟女,但頭中將還是設法把她搶過來。其實頭中將也是一位才貌兼備的風流男子,但在紅葉賀中和源氏共舞時,就完全被比下去了,像個陪襯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比較心理作祟,才使得頭中將一直在愛情方面和源氏競爭?源氏其實對這位典侍沒有太大的興趣,她也打算用頭中將取代冷淡的源氏,但幾經比較,她還是覺得沒有人能取代源氏的地位。可憐,大概是為了突顯源氏的獨一無二吧,作者連一點贏的機會都不留給頭中將呢。
這段三角關係,終於在源氏與典侍的一次夜會中獲得了斷。頭中將又像以前一樣尾隨源氏,發現這天晚上他和典侍幽會,就趁他們入睡的時候潛入,想演個捉姦在床的戲碼嚇嚇源氏。頭中將裝作凶狠地闖進去,甚至拔出劍來,把典侍嚇得半死,但源氏早有警戒心,之後又很快識破頭中將的身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畢竟他和頭中將也是朋友關係)。雖然經過這麼一搞,兩人難免都對典侍失去興趣,但隔天見面,頭中將和源氏還是不服輸地互相嗆聲:「這下子,怕是不敢再偷偷摸摸嘍。(頭中將)」「這是哪兒的話!那個空手白跑一趟的人才可憐哩。(源氏)」
值得注意的是典侍隔天寄給源氏的信,信中的歌把源氏和頭中將比喻為海浪:「似波浪兮往復返,雙雙離去空留儂」。我想,這個海浪的比喻應該也呼應了他們兩人在開頭對舞的「青海波」吧。在這個比喻下,源氏和頭中將其實是性質非常相像的一對,只是源氏的光芒太過強烈,頭中將就像是他背後的陰影一樣。在紫式部的描寫中,頭中將顯得有點壞心眼(雖然也沒到惡意的程度),但我還真希望作者多留一點篇幅給他,讓他好好紓發自己被大家忽視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