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走了,在一個美麗的日子裡

我的阿公在上上禮拜日(3月17日)過世了。我本來不打算在網路上說的,總覺得這是很私人的事,別人可以試圖安慰,但真正的感受只有自己才曉得。不過,情緒總要找個出口,文字又是我最重要的表達工具之一,所以還是決定寫這篇文章,幫自己整理想法。

在阿公過世的一個禮拜之前,我接到媽媽的電話,說他吃不下東西,日子或許不多了,要我週末盡快回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沒辦法想像,如果他真的走了,我會有什麼感覺。最近幾年,他因為心臟和呼吸器官的毛病,頻繁進出醫院,好幾次情況危急,其實大家都有心理準備了。但我不是因為有心理準備而覺得自己能夠看得開。我的問題是,不知道自己對阿公懷抱著怎樣的感情。

根據我媽的說法,我是阿公最關心的孫子。或許的確可以這麼說。從小學一直到現在,我一直是超乎常人的瘦子,怎麼吃都胖不起來,所以阿公總是要我多吃一點,在飯桌上還會提醒我肉在哪裡、把肉轉到我面前,好像怕我沒看到一樣。在他身體比較健康的時候,幾乎每個禮拜都會騎他的川崎B1老機車到我家(從我有記憶以來,那台車就一直保留到現在,依然正常運作),提一袋排骨或者雞肉,總之是他自己去市場買的肉類,要我媽煮給我吃。那陣子只要聽到他的機車聲,我心裡總會忍不住抱怨「又來了!」我以前很不喜歡吃肉,所以總覺得阿公很煩,甚至因為他而變得更討厭肉類。直到去年,我發現肉食竟然能減輕我消化不良的問題,才開始多吃肉類。雖然不是為了他(或許反而是因為見到他的次數變少了,才減少對肉的排斥感),但結果還是順了他的意,終於讓他看到我大口吃肉的樣子。如果這樣能讓他覺得高興,那就好了。

除了叫我吃肉以外,在我小學低年級的時候,我忘了是阿公自製還是買來的,他總是要我吃「龜鹿二仙膠」(一種以龜板和鹿角熬煮而成的中藥製品,是黑色的,放久了以後會變成很硬的塊狀)。這個東西雖然不好吃,但我倒是沒有非常排斥。不過,它好像沒有幫小朋友「登大人」的功效,至少在我身上沒有發揮什麼神奇的效果,吃剩的後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但是,這件事至少可以證明,阿公對我的關心,總是跟食物和身體發育脫不了關係。除了這些事情以外,好像就沒有別的了(或許還有「深海鮫魚油」或「蒜頭精」之類的,也是他買的嗎?),說起來還真是既好笑又悲哀。

我可以很慚愧地說,在這段不到30年的緣份中,相對於他對我的關心,我反而一直在避開他的注意。但當我在打上面兩段的時候,竟然忍不住哭起來。或許在我的內心深處,他的緊迫盯人已經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忽然失去這一部分,難免會有失落感吧。不過,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還是希望他生前當個比較不理我的阿公(笑)。

接下來,我想接著談他臨終前的病況。在接到電話之前,我去醫院看過阿公。那時候,他雖然意識不甚清楚,但對人還有反應,還會想調整氧氣罩、拿出手機要我們叫看護回病房。我還摸了他的手,感覺不可思議地溫暖。但在電話裡,我媽卻說阿公已經出院回家,好像快要撐不下去了──出了院卻撐不下去,怎麼想都很矛盾,那為什麼不送回醫院呢?是因為已經回天乏術,不如在家裡比較平靜?但我沒問為什麼。

星期五晚上回到台中,聽說阿公的狀況更差了,對人幾乎沒有反應,恐怕是真的要走了。但不論聽別人怎麼說,都不如自己見上一面來得真實。隔天下午,我到阿公家裡,坐在他的床邊。他的眼睛有時候微微張開,但眼神空洞,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我。我又摸了他的手,雖然一樣溫溫的,但已經比之前浮腫許多(說來慚愧,我長大成人以後,可能就只摸了他的手兩次)。在他幾乎無意識的狀況下,想說話幾乎是不可能了。我望著窗外,陽光因為淚水而變得模糊了。我沒有哭,只是覺得難過:為什麼他沒辦法清醒地度過臨終的日子呢?還沒跟重要的人好好道別,就要離開了,不是很遺憾嗎?

那個週末,我正在寫介紹→Pia-no-jaC←這個團的文章。我本來不確定要不要繼續寫,畢竟他們振奮人心的音樂風格,實在不適合當時的情況。但是,既然我幫不上什麼忙,我能做的也只有把手邊的事情處理好而已。星期日下午,就在我的文章快要寫好的時候,家裡接到了電話,說阿公真的走了。我們立刻趕到現場,把客廳的桌椅搬走,空出一塊停放遺體的地方。他的身體看起來跟前一天沒什麼不同,就像是睡著了一樣,但那已經是個任人擺佈、沒有反應的身體,已經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人了。

那天的天氣十分晴朗,阿嬤的菜園和花盆裡,有許多花朵盛開著,這幅美景多少讓我覺得比較安慰。在美麗的春日氣息中,和宇宙萬物重新合為一體,這樣的結束可以說是受到祝福的吧。以後如果我重新想起他,至少回憶裡的景象永遠都是溫暖的。那天很多人都哭了,但我或許是受到美景的撫慰,而顯得比較平靜。不過,當我又看到阿公那台川崎B1,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了。那台機車非常有個性的「砰砰砰」引擎聲,總是預告著阿公的出現。最近幾年,因為阿公身體欠佳,機車也很久沒騎了。在他過世之後,也沒有人會騎了吧!我想,那台機車現在一定還能發動,但車主的身體已經早一步故障,再也無法喚醒了。看著他留下的身體,我不會感到難過;真正能讓我感到悲傷的,是那些記憶和想像中的許多故事。

2018.01.08回顧:
當時因為有了facebook的關係,我已經不那麼勤於寫部落格文章了,有的就是每兩個禮拜會寫一次的「非主流漫遊」,每次介紹一組當時有興趣的藝人。當時覺得自己是在經營音樂部落格,但實際上又不怎麼積極。現在看來,那些文章就只是一些藝人介紹的整理而已,沒什麼特別的價值,就不搬過來了。這篇文章說當時在寫介紹文章,就是指這件事。當然,最重要的應該還是阿公過世了吧?過了這幾年,雖然看到上面抒情的文字還是有點心酸,但好像就只有這樣了。如果說還有什麼真正讓我感覺悲傷,大概是還無法接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終將各自死去而離別的事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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