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MONOS（LEO今井&向井秀德）的同名專輯《KIMONOS》，推出到現在已經將近三年了，他們還是用同樣的曲目在各地巡迴演出，而且似乎沒有錄製新專輯的意思。雖然很可惜，但這張專輯達到的水準的確難以超越。不論是新舊、東西方音樂風格的多元融合，或者是對於所處的時空環境感到不安、懷疑，卻又不失冷靜客觀的心理描寫，都是一般音樂作品難得一見的。我想，就是因為他們極大的差異性，才能撞擊出獨一無二的音樂新風格。
關於LEO今井，在這個部落格已經介紹過幾次，他在東京出生，小學時移居倫敦，在牛津大學研究日本文學，之後又回到日本發展音樂事業。向井秀德是九州人，從小學開始受到西洋音樂的薰陶，但他的音樂風格並沒有被洋樂同化，在旋律、歌詞方面都展現出獨特的日本風情。雖然這個東西合璧的組合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但他們對於西洋音樂同樣熟悉，而且都有著對於日本都會的距離感：一個是從英國回到日本的距離感，另一個是從鄉下地方到城市的距離感。
專輯裡的第一首歌「No Modern Animal」，開宗明義直接點出現代生活的主題，也展現出KIMONOS融合多元風格、彷彿脫離時間與空間限制的特色，呈現出重新建構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象。這首歌採用非洲音樂常見的複合節奏，將節奏各自不同的電吉他、鼓和電子音效錯落地交織在一起。曲子裡有像是民族音樂的鼓聲、80年代音樂般的電子音效，並且用現代的實驗手法拼貼完成。歌詞相當直白，開頭就說「我覺得自己像人，但我活得像豬」，接著陳述現代人雖然自稱「現代」，擁有快速發展的科技，卻脫離不了動物性，活在文明與原始本能之間的尷尬地帶。
All my life I’ve tried to live like a man
But an animal is all I am
Riding ’round in our fast cars
No modern animal
Science has taken us so far
No modern animal
── No Modern Animal
和這首歌類似的，還有「Mogura」（地鼠）。這裡的鼓同樣有非洲音樂風味，但更加緊湊，而LEO今井在這首歌用彷彿有點發狂的唱腔，唱著像是在描述人格分裂的歌詞：身體裡住著另一個蠢蠢欲動的人，隨時等著解放自己的善惡價值觀；即使自己白天西裝筆挺，但那另外一個人到了晚上，就會像地鼠一般鑽出洞來。最後兩人合唱的「Body Body in my mind」，也顯示現代人在精神性的表面下，仍然有難以控制的肉體性。
「Haiya」這首歌，更是把KIMONOS本身的兩面性發揮得淋漓盡致。歌曲分為前後兩段，前面的日文部分由向井演唱，後面的英文部分由今井演唱。前半唱的是一個人躲在陰冷的房間裡，無法傳達自己的悲苦；後半則是鼓勵自己走出門外，向前邁進。曲名「Haiya」在前半段是嘆息的聲音，在後半段則變成了英文的「higher」。「Haiya」也像是日本祭典時的吆喝聲，很符合這首歌彷彿日本民謠般的曲調。除了民謠旋律以外，這首歌配上了彷彿YMO時期的復古感電子音效，同樣給人一種時空錯置的感覺。
除了多元混合的曲風以外，專輯中也有比較一般的曲風。第二波主打「Soundtrack To Murder」很接近一般的搖滾曲風，但歌詞寫的是古代決鬥場景：一橋上躺著的浪人屍體，被俐落的手法砍死。「一ツ橋」（Hitotsubashi）是東京都會區的地名，但同時也是當地一座橋的名字，目前的橋是1925年興建，保有當時的水泥磚造結構，以及江戶時代的石造護城河岸。在現代都會中的時空交錯之處，這首歌喚醒了古代的亡靈。「決鬥」這個主題，讓人聯想到現代生活中人與人的競爭；對KIMONOS本身而言，也象徵著兩個人互相對抗的表現張力。
到了專輯後半段，曲風開始變得緩和，以合成器的音效主導，音樂和歌詞的風格轉趨抽象。例如由向井主唱的「Yureru」（搖蕩），歌詞沒有表達什麼具體的事物，但可以感受到一種不穩定的心境，在虛無縹緲的音色中來回擺盪。
搖蕩 起風之日的旋律
觸摸 盛夏之日的香氣
潮濕 降雨之日的旋律
偏移 充滿坑洞的記憶
── Yureru
氣氛沉澱下來之後，就進入了專輯的核心歌曲「Almost Human」。關於這首曲子，以前已經寫過一篇專文介紹。這首歌改編自今井在大學時期的創作，主題是太宰治的名作《人間失格》。相對於小說主角認為自己不配當人的消極想法，這首歌的觀點卻認為，自暴自棄只是推卸身為人的責任。這首歌呼應了「No Modern Animal」提到的現代人性危機，感覺像是自我嘲諷，但也提示了反省的方向。除了歌詞以外，音樂特色也很值得一提。這首曲子經過改編，混合了5拍子、4拍子和7拍子，讓人難以掌握節奏的走向，但也製造出充滿自由感的寫意氣氛。
最後，到了點題的「The Girl In The Kimono Dress」，編曲以民謠吉他為主，描繪出相當具有日本味的民謠風情。和「Haiya」一樣以向井的日文、今井的英文兩部分構成。向井的歌詞提到一幅畫裡穿著和服的女孩，還有許多美妙的夢幻景象，但到了最後，女孩卻只剩下屍骨。今井的歌詞則是關於一位夜裡出現的女孩（夢裡遇到的？），對著他微笑，然而女孩的夢想已經破滅，讓他無言以對。繪畫與深夜的場景設定，還有令人感到懷舊的民謠曲風，充滿了非現實的虛構性，而兩者最後都走向破敗。可以說，這首歌表現的是夢想的幻滅。以一張隱約表現出現代城市心理的專輯而言，這樣的結尾無疑是相當悲觀的。
這張專輯大可在「The Girl In The Kimono Dress」這首歌結束，畫下淒美的句點，但最後一首歌「Tokyo Lights」完全顛覆了整張專輯的印象。「Tokyo Lights」原本是今井地下時期第一張個人專輯裡的歌，原曲給人相當憂鬱的感覺，曲中的主角彷彿城市裡的遊魂一般，遊走於城市的運作邏輯之外，無法和人產生連結。但歌詞裡也提到在電線上灌水、故意讓電線走火，這種彷彿恐怖份子破壞系統運作的方式，吸引向井的注意。經過改編，這首歌的key提高了將近一個八度，節奏變得緊湊，鼓的部分雖然簡單，卻顯得特別堅定而有力。或許是因為key很高的關係，兩個人唱得熱血沸騰，或許真的表現出向井感受到的「恐怖份子」的感覺。整張專輯中表現出的矛盾、曖昧、迷惘、失落，似乎都在這一刻完全崩解了。
我想，這或許是一個去除幻覺的過程。把城市生活的心理描寫，放進不存在的時空背景，其實也反映出許多價值觀問題、心理障礙與社會束縛的虛假。當我們看出整個體系的虛構性，並且嘗試重新看待現實世界時，或許會發現，真相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簡單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