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現代人的能量載體:LEO今井《Fix Neon》

大概是因為工作時已經把能量燃燒殆盡,不知不覺竟然兩個月沒寫新文章了。或許也是因為沒接觸到特別想寫下來的事物吧。直到我發現這張日文專輯為止。以城市為主題的專輯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整張專輯充滿宛如現代詩的詞句,而且能構成一個完整的象徵體系!將城市視為能量流網路的概念,也讓我想起自己的城市詩中使用的流水意象。因為很難得遇到思想層面和我接近的專輯,所以雖然樂風也值得討論,但我會把重點放在歌詞上。

先說說這個人的來歷。他是日本和瑞典混血,在東京出生,接著就在英國從小學讀到大學。回到日本之後,開始以城市生活為主題在地下廠牌發行專輯,後來轉進主流廠牌EMI,發了兩張專輯。可惜他的作品完全沒有受到大眾的注目,所有作品中只有第一張專輯《Fix Neon》進過oricon前200名。他的來歷頗有噱頭,音樂素質也不差,我想或許是他當時的形象讓日本人嚇到了吧。請比較以下兩支MV:

固然2008年那種不修邊幅的外表和怪異的肢體動作也算是相當有特色,但也可以說感覺很猥褻……要是一開始就展現出在Kimonos的MV裡那種帥氣的形象,或許他的音樂事業會順利一點吧。(Kimonos這個合作計畫其實也很有趣,日後如果我有閒情逸致可能會介紹一下。)

如果光聽音樂而不管他的形象和表演風格,《Fix Neon》其實是一張主題相當深沉的搖滾專輯。根據他本人的說法,是指把自己嵌入(fix)都市的霓虹(neon)。專輯一開頭就用同名的歌曲把這個概念確實表達出來:

Life is running through from pole to pole
But only lights run through my heart and soul
Blood is running through the cityscape
People running too with no escape
Fix Neon

把run的主詞全部標示出來以後,會發現除了城市的基本元素──人和生活──以外,還有光和血液,而且兩者所在的位置是刻意對調的,彷彿「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在他的筆下,生物性的血液和機械性的燈光已經融為一體,可以說是城市滿足人的生物需求,也可以說人為了維持城市這個機械的運作而生活。我們與城市的關係如此緊密,已經到了無法逃離(no escape)的地步。不過,他對城市的看法並不是完全負面的,接下來他又寫道(為便於討論,日文歌詞皆譯為中文):

雖然有時想要逃離
但這是我的血液與故鄉
Fix Neon

用上「故鄉」這個詞,給人一種比較溫暖的感覺,彷彿自己已經屬於名為「城市」的人種,實在沒有理由對抗體內的城市基因。人與城市的關係,或許是一種不得不的共生關係。

這張專輯的歌詞,最大的特色是經常出現和燈光、電力相關的字眼。東京向來以燈光繽紛的夜景聞名,對於留學歸國的今井而言,這種以燈光構成整個城市的印象顯然十分強烈。在點題曲〈Fix Neon〉之後,接下來的〈Tokyo Lights 2(東京電燈其二)〉更進一步說明了他對城市燈光的感受。除了「在黑色的背景上,是燈光的水花」、「四處散落的,琥珀色圓珠」之類比較容易理解的比喻以外,也有「各自按下的緊急按鈕是日落的警報」(電燈開關?)這種妙不可言的句子。但這首歌更加強調的是人置身於都市中,更加難以了解它的面貌,同時也失去自己的方向感:

我們從今以後,要到哪裡去呢
無法解讀,又再次質問
再次質問

……

東京電燈使我們迷失
And they glow, yes they glow 拜託你,拜託你,請你回答

……

仰望霓虹天空,從地面浮起
四處散落的,琥珀色圓珠
只剩下符號,等待指引
等待指引

Tokyo Lights 2

這首冷靜中帶點感傷的歌曲,配上了像是disco舞曲的節奏,讓人忍不住想跟著搖擺,好像帶點歡樂的氣氛,卻更加突顯出心靈的空洞感。這種複雜的感覺,正是城市帶給我們的感覺,絕對不是單一的觀點可以道盡的。

對於城市的燈火,專輯裡有正面的描述,也有負面的描述。〈Blue Technique〉表現出對科技的質疑:「Blue technique, 燈光與速度逐漸增加的思考/我想要感受除此之外的東西/在液晶的催眠下自我封閉的你/我想要一邊看著一邊和你心意相通」。但到了〈Roppongi Chills〉,燈火又變成一種可享受的物質:「今晚,出門兜風吧/用光速驅動引擎/配著蘇打水和伏特加/把霓虹一飲而盡」;不過,歌詞的後段也沒有忘記稍微回歸現實:「面向如鐵一般的夜空/山丘高聳/我們相較之下彷彿沒有意義/那也沒辦法/但別忘了/今晚並非如此」。我認為這不是一張單純批評或讚美城市的專輯,比較像是一份誠實的心理觀察紀錄。

專輯裡固然也有像〈Karaoke〉這種批評流行文化空洞化的歌曲:「It’s hollow in the middle with a coating of song / So you sing along to it – karaoke」,但這算是個異色。就連最有機會表現出都市生活緊張感的〈Metro〉這個題材,歌詞也只是用捷運線的顏色作了一些不痛不癢甚至有點滑稽的比喻:「橙色是金錢叮噹響的銀座線/千代田線的深綠是有秩序的奏鳴曲/治療系的水色是什麼也沒的南北線/黑白混合的日比谷線像麥可傑克森一樣國際化」。下面這段甚至有點自得其樂的感覺,但觀點也十分新鮮:

All the lights in my eyes
I’m caught in a metro rush and undersized
But when you’re this atomized
You cannot but feel a freedom on the sly
Metro

在捷運之中,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渺小,但他卻「忍不住偷偷感到自由」。但究竟是因為系統整體已經事不關己而感到自由,還是因為根本沒人理會自己而自由,就看聽者如何解讀了。

專輯的倒數第二首歌〈Pulse〉除了指脈搏以外,也是電流脈衝的意思。到了這裡,血流與電流這兩個主題結合為一體:

Take me up 帶我走
到沒有悲傷臉孔的世界
讓我重生
鼓動電流的脈搏
美妙到讓我失去感覺
Pulse

這種手法製造了一種內在矛盾。這首歌表現的是一種與現世脫節、想要逃離的渴望,然而鼓動的卻還是「電流的脈搏」,而那種美妙竟然會讓人失去感覺。歌詞指的究竟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或者是被這個世界的電流麻痺而完全失去感覺,或者以上皆非?唯一能確定的,是肉體和科技已經難分難捨。最後一首歌〈Wild Strawberries(野莓)〉彷彿是要和其他歌曲形成對比,不止選了有自然質感的曲名,曲風也比較平淡,這才算是完全脫離了專輯中描繪的電流城市景象。

對我而言,這是一張核心概念相當明確的經典專輯,可惜他在EMI發了兩張個人專輯和一張Kimonos的專輯之後,就看不出任何發行新作品的跡象了。但我還是希望透過這篇文章,讓更多人知道有這麼一位特別的歌手,發行了這張用心的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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