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圓滿的告別,不被定義的可能

董啟章的「自然史」系列從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以來,似乎每部作品的第12章都特別短促,書中建立的系統也都會完全破滅。雖然早該習慣了這種通常稱為「爛尾」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是刻意的、早有預謀的──但這次我開始覺得有點膩了。我注意的反而是日本搖滾樂團「東京事變」的解散。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們剛結束2月29日的告別演唱會。雖然不知道他們以前的經歷是否能和《學習年代》對應,但他們不按牌理出牌的解散過程似乎可以用這一章介紹的「晚期風格」理論來解釋。

董啟章的《體育時期》曾經出現以椎名林檎(後來的東京事變主唱)為原型的角色「不是蘋果」,只是到了《學習年代》換成中村中。董啟章是否在音樂方面告別了椎名林檎,這點沒人能確定,但他熱愛中村中是肯定的,還曾經在自己的部落格文章談過中村中的音樂。在《學習年代》的第一章,中曾經比較過這兩位歌手:「椎名震撼人的是精緻的純音樂的高度,而中村卻是不可救藥的純感情的投放。椎名是認真的假裝,而中村卻是弄假成真!」這見解雖然既精闢又公正,但我覺得董啟章的心已經傾向中村中這一方。跟椎名林檎那種與日俱增、逐漸熟練的自我控制比起來,他喜歡的終究是中村中的真情流露吧。

雖然椎名林檎已經消失在董啟章的作品中,但她從組成東京事變到解散的過程,倒也和這本書有些對應關係。當年她開始減少個人活動,並且集結個性大異其趣的各方菁英組成東京事變,在音樂方面撞擊出不少火花(據說也曾有過一些爭吵),並且持續製作高水準且不斷創新、進步的音樂。我其實是很晚才聽東京事變的(他們發行了五張完整專輯,我開始聽是在第四張專輯「Sports」發行之前)。跟其他歌迷比起來,我沒辦法說自己對這個團體有很深的感情。不過,我確實很喜歡他們的音樂,尤其是我入門的「Sports」這張。簡單來說,第一張專輯「教育」和第二張「大人」雖然歷經成員的更換,但都帶著所謂「椎名林檎與好朋友們」這種由主唱掌控大權的感覺。接下來的「娛樂」,椎名林檎極力減弱她帶給樂團的個人色彩,全面交由其他團員作曲,風格的轉變也使得專輯毀譽參半。但到了「Sports」,這個團體似乎走向真正的多元融合狀態,歌聲與各種樂器間的互動充滿生命力與緊張感,又維持著極佳的平衡。

到這裡為止,一個多元互動團體的完美樣貌終於成形了。

然而,接下來的專輯「大發現」開始呈現多種曲風紛陳、每首歌曲各自為政、彷彿失去核心的破碎(或者該說是繽紛?)狀態。結束這張專輯的巡迴演唱會後,東京事變忽然宣布解散,更是令人措手不及。他們交出的最後作品(後來的live album不算的話)是更加不統一、彷彿要把一幅已經完成的畫還原為各種原色的迷你專輯「color bars」──每位團員都交出風格各自迥異的一首作品。到了這時候,我們才被提醒,原來東京事變是由五個完全不同的人組成的,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不穩定的平衡上,因而終究有潰散的一天。(雖然他們沒有說明解散的理由,但我想個性的不同應該是最根本的理由之一。)

《學習年代》的最後一章談到薩伊德的「晚期風格」理論,這個術語最早是用來描述貝多芬晚年的風格。書裡是這樣說的:「『晚期風格』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風格……一方面指藝術家晚年不但沒有發展出和諧統一和沉穩超越的風格,反而越見狂暴與憤怒。作品內部充滿著對立和分裂,甚至固執地拒絕整體性。另一方面,於時代而言,藝術家拒絕迎合社會文化的要求,不顧被理解和接受的可能,一意孤行,逆流而上。」雖然「大發現」和「color bars」並不算是驚世駭俗的作品,但確實包含了一些不容易理解的狂暴與詭譎;更重要的是,沒有明顯的中心德目,也就是不容易被定義,和一般的意義體系不完全相容。

或許這麼說有些美化了:或許,按照晚期風格的理論,他們走入了外人難以理解的分崩離析狀態,卻也獲得了不被定義的自由奔放。或許,在獲得自由之後,他們才能夠真正告別彼此,告別這個曾經熟悉的實驗場所。

或許,《學習年代》這本書也是如此吧。在自我與他人的對位之中──在思想與行動的交互衝擊之中,雖然也會因為接受太多刺激而感到迷惑,但相對的,自我的意識也會在各種衝擊中越來越突顯,進而成長茁壯。如果一個互動團體真的能讓每個人有所成長,那麼,這個團體終究是會自然解散的吧。並不是因為互相厭惡,而是因為舊有的團體架構已經無法滿足每個人繼續成長的需求──對自由的需求──自我完成的需求。所謂圓滿的結局,對個人的成長而言可能是無意義的。

打到這裡,我對這本書的「爛尾」和東京事變的解散也有點釋懷了,我終於可以祝福書中的人物和樂團成員:「Bon Voyage」(東京事變最後巡迴演唱會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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