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有股想毀滅一切的衝動

《學習年代》第11章討論用書:大江健三郎《再見,我的書!》

開始閱讀《學習年代》到現在剛好滿一年。之前我一直以相當固定的速度發表文章,但這次隔了快三個月,其實是因為投入了一份新的工作。我當上了編輯──雖然不是這種文學書的編輯,而是語言學習書的編輯。過程的細節我就省略了,但幾乎就像「心想事成」一樣神奇,也的確是一份把我從無聊中拯救出來、讓我真的能用自己的天賦才能生活的工作。

然而我心中那股想要毀滅一切的衝動卻不曾減弱。或許我也感覺自己屬於「失落的一代」:雖然有工作還是比失業要來得好,但是對於自己未來的物質生活實在不抱太大的希望。而我待的又是拜平板裝置之賜、隨時可能成為夕陽產業的傳統出版業,時常感覺如果待的久一點可能就要為它送終甚至陪葬。但即使產業的衰退已經擺在眼前,每天還是得面對其實不太講道理又有些陳腐的經銷體系和行銷文案,我其實沒有權力改變這一切。我經常想,如果未來沒辦法變得更好,乾脆把現在也毀掉好了!目前的國家政治對我而言也是那種「很難變得更好」的事情。今天剛好是總統及立委選舉的投票日,每個人多少都夢想過四年一度的選舉能改變些什麼,但官僚系統運作的本質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更別說候選人的承諾時常跳票了。

就在我對一切感到悲觀、卻也沒有能力和勇氣毀滅一切的時候,我讀了大江健三郎的《再見,我的書!》。從最表面來看,這是一本回應911事件(不知不覺也過了十年)的小說。一場死傷無數的恐怖攻擊,對世界政治造成的影響似乎遠比大江向來主張的民主主義來得深遠,或許這就是他試圖在小說中採用「暴力裝置」的原因。小說中的祕密組織打算引爆東京的大樓,作者的化身(長江古義人)幾乎是以旁觀者的身分記錄整個事件的過程,似乎不必為事件負任何責任,而真正的作者(大江本身)也大可讓其他人物大開殺戒──但他並沒有這麼做。正好相反,這個計畫從一開始就相當具有非暴力的本質,只打算示威而不想造成任何人員傷亡。不僅如此,因為不想讓執行計畫的年輕人陷入險境,計畫的規模還慢慢縮小,變成一場示範教學。雖然長江古義人並不介入事件的進展,但大江本身應該還是礙於自己的道德底線而扭轉了事件進展的方向。

雖然作者並沒有說明自己為什麼要改變書中人物的計畫,但我感覺,他實在無法接受採用非建設性的暴力手段。而且,書中也沒有清楚交代事件的目的和可能造成的影響(除了鼓勵更多人搞破壞以外),本身的意義似乎無法成立,一開始就不知道為什麼有必要去做。如果這真的只是一本回應世界狀況的小說,它傳達出來的訊息其實是很虛弱的。對我而言,與其說這本小說回應了世界狀況,還不如說它是富有象徵意義的、代表作者內心世界的舞台。比起破壞這個世界,作者更想破壞的是代表他作家生涯的「小老頭之家」。對我而言,這代表的意義是:如果不能把世界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也可以考慮破壞無法接受這一切的「自我」。我指的並不是自殺,而是去除過剩的自我意識。大江的寫作內容向來圍繞著自己的生活經驗,但這本小說裡的長江古義人最後不再寫小說,而是收集這個世界呈現在新聞報導裡的「徵候」,希望能啟發未來的年輕作家。這似乎是很消極的做法,但何嘗不是一個重新觀察世界的機會呢?

寫到這裡的時候,票已經開完了。我不知道要是結果改變的話會比較好還是比較差,這種假設對於現實是無效的。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當個觀眾而已。

但現實世界並非只有傳統的民主政治(選舉政治?),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麼消極。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和「佔領華爾街」等群眾運動,似乎讓人看到新型民主在年輕一代(用大江的術語來說就是「新人」)的手中實現的希望。透過社群網站,年輕人竟然能團結起來,走上街頭對抗威權統治與資本主義的金錢遊戲。就算結果並沒有打造出全新的理想社會,也已經在許多人的思想裡埋下了種子。我想,我們不能期待世界一夕之間改變,而要等到有足夠的人懷抱著新的理念,改變才有可能真正發生。事件結束不代表改變的可能性已經消失;事件本身只是改變過程中一個象徵性的點。即使大江健三郎和董啟章筆下的事件以失敗收場,他們或許也會同意,事件的成功與否並不取決於事件本身,而取決於後續的影響力吧。

我本來想在這篇文章裡大嘆對現實的不滿,但寫到這裡,覺得其實也沒必要……要是改變真的並非一朝一夕能夠達成的話。《學習年代》裡那些愛情和熱血的慘澹結局我也懶得提了,我沒有心情讀懂那些人物脆弱的心。我相信該毀滅的東西終究是會毀滅的,我該做、能做的也只是努力生活下去,等待結局出現,然後說再見──

喜劇也好,悲劇也罷。
不論最後是什麼消滅了,或者是我自己消滅了,
都要一直注視到最後,不要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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