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合格

《學習年代》第5章討論用書:阿倫特《人的條件》

這次的書對我而言實在太難了,不止是因為哲學和歷史屬於我不熟悉的領域,也是因為這個版本的翻譯從頭到尾都不怎麼通順(雖然還是讀完了)。我自認沒有資格介紹這本書,所以這次的文章只是說些有關的想法。我總覺得這本書像是文明世界的末日預言(雖然作者宣稱這本書只對歷史上的vita activa作分析),讀著讀著就悲觀起來,以為讀完就能找到解藥,結果卻是一片茫然。

《The Human Condition》其實後來還有譯為《人的境況》的中文譯本,《學習年代》中使用的譯名是《人類的狀況》,但日本又譯為《人間の条件》,所以兩個譯名應該都有道理。(condition一方面可以指狀況,另一方面也可以指從狀況中形成的條件。)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想的不外乎是: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這樣的世界裡,人該怎麼做才算是合格的人?

在對照現實生活之前,我還是必須以自己淺薄的理解說明這本書的主旨。這本書討論的是「vita activa」,意謂行動生活,這是相對於vita contemplativa(默想生活)而言,行思兩者相加就構成人類生活的全貌。作者以希臘城邦政治為原型,將vita activa分為三個層面:labor(勞動)從生物性的自然循環產生,其成果用於支持自然循環的繼續運作;work(製作)產生較具耐久性的產品、工具與機器,其成果構成人造的「世界」;action(行動)則是人在這個「世界」中聚集並互相影響的行為。在希臘城邦中,三者的代表分別是家奴、工匠與參與政治的公民,其中以參政的地位最高,而參政者之所以能參與這種「高級」事務,是因為有最低階的奴隸替他勞動,使他不需要煩惱自己的生物需求。但時至今日,這三者的等級序列已經完全逆轉,幾乎人人都被收編進勞動的體系中工作,努力勞動成為一種美德,製作(現代以藝術家為典型)和行動(以政治家為典型)則沒落了。

雖然書裡解釋了這種階級倒轉的歷史,但我對那些過程沒有太多興趣。我還是一直想著這個社會目前的狀況,尤其是基層勞動力市場。自從所謂「22k」的大學生實習方案成為話題焦點,我才發現只能領法定最低薪資(甚至低於標準)的正職工作比我想像中多,便利商店和速食店的工讀生領最低時薪98元也是司空見慣。這樣的薪水雖然足以維持基本開銷,但生活也幾乎全被「基本開銷」佔據了,很符合阿倫特的說法:勞動和消費的運作如同自然循環,循環的步調越快,越讓人分不清是為了消費而勞動,還是為了勞動而消費(兩種說法都有理由)。我特別在意的是工讀生的部分,他們領很低的薪水,卻經常是顧客投訴的對象。固然從事服務業就該具備基本的服務態度,但有的顧客要求實在太高,讓工讀生動輒得咎──時薪98元的服務應該被這樣苛求嗎?(如果服務要達到很高的標準,為什麼薪水是不成正比的低?)總之,有許多勞動者不能獲得很好的報酬,但為了維持生計也不能說走就走。阿倫特將勞動視為最接近動物性的自然循環過程,雖然是50年前的說法,但對今日社會而言似乎依然很貼切。

以我現在的職業,或許說這些會被認為「不食人間煙火」吧,畢竟助理的薪水不算低,就算約聘期間結束,憑所謂「名校」的學歷,求職應該也不至於太吃虧。但我就是很難不為那些每天都看得到的基層勞工煩惱。當我在這裡廢話連篇的時候,他們的生活又是怎麼過的?如果一輩子都要這樣過下去,那生活中值得期待的事物又是什麼?或許有人會說,有工作就該滿足了吧,總比當無業遊民好!但大眾媒體每天都在描繪奢華生活的圖景,耳濡目染的人自然不會滿足於低薪吧。那麼,薪水高一點就算是合格的人生嗎?但這樣合格的人一定很少,而那些顯然合格的名人們看起來也不是每個都很幸福。我想,購買力不應該成為衡量生命價值的唯一標準,獨尊購買力無異於自願跳入「勞動-消費」循環的陷阱。除了消費,人生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吧!例如健康的生活型態、嗜好和精神生活(雖然這些也開始以消費品的形式出現,但我認為它們的精髓不在於產品本身)……被生活必需壓迫的基層勞工卻很難撥出心力兼顧這些,有時就連收入較豐厚的族群也會被勞動壓得喘不過氣,最近受到注目的工程師「責任制」就是一個例子。在這個勞動、消費、購買力幾乎吞噬一切的時代,我能倖免於為消費而勞動、為勞動而消費的命運嗎?我的生命還有什麼能脫離消費社會而存在的價值?我只是茫然地想著,卻對眼前這個龐大的社會機器束手無策,並且感覺自己越來越成為機器中的小小零件。

我應該不是唯一這樣想的人吧,但當我思考著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時,卻總覺得十分孤獨,無法對任何人訴說,身邊的人似乎也很有默契地避開這種「嚴肅話題」。或許《學習年代》裡對阿倫特的整理可以作為解釋:「被困在身體運作裡的勞動者是『無世界的』(worldless),以消費品取代持久使用品的當代人是『無世界的』,失去了公共領域的全面社會化的人也是『無世界的』。」雖然說這段話的人批評阿倫特的「世界」概念與「政治」太接近,但我覺得當代人確實缺乏真正的公共領域,每天看似在社會中與他人交流,實際上卻陷在自己的社會角色裡,並且受制於許多社會互動的規則,所以每個人的自我其實是各自被隔開而難以互相接觸的,也不容易產生真正的行動(我把「行動」理解為不受規則限制而無法預測的行為)。那麼,或許不是「在社會中的位置」這種話題太嚴肅,而是我們已經太習慣處身其中而失去自覺、甚至無法談論那是怎樣一回事。

不過,或許以我的情況而言,因為生活中幾乎只有自己,所以我也根本不處在任何位置。這一年多,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我一直過著獨來獨往的生活,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生活的樣貌。因為我喜歡做自己的事,對交際沒什麼興趣,所以習慣了。我以為孤獨已經不再困擾我,但自從參加「自由與行動」這門課、接觸了課堂上的老師和學生後,孤獨感又以令我不安的姿態來襲。雖然我看起來像學生,但我總覺得自己的心態和他們有根本上的差異,也不知道除了《學習年代》還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可以聊。雖然我在小組討論中相當活躍,但課前課後我只能看著其他人聊天,不太明白他們談的東西有何趣味。如果借用阿倫特的說法,那麼我和這群人的「世界」就是《學習年代》這本書,圍繞著這本書的討論構成我們的「公共領域」;脫離了這本書,「世界」就不存在,也沒有「公共領域」可以讓我和他們互動,即使他們都在我身邊,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不,正是因為有這麼多人在我身邊,我才更確切地感受到孤獨。我或許不是被社會角色困住,而是被「自我」困住了。但「自我」到底是什麼呢?雖然我們有課後討論,但對於這個困難的問題,我們無法達成一致的結論。

最後,我想回到最初的問題: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這樣的世界裡,人該怎麼做才算是合格的人?從社會的角度來看,要符合社會價值觀的期待(細節姑且不談),才是合格的人。但「合格」了就夠嗎?這似乎不是人之為人的終極意義。對阿倫特而言,希臘城邦中能參與政治、能充分行動的自由人似乎正是那終極意義的代表,他們處在超脫個人物質需求、與他人在世界中積極互動的狀態。但要在今日世界重建這種完全自由行動的場域,似乎又有點不切實際,阿倫特在書裡也不打算建議如何去做,這是我感到茫然的原因。眼看社會越來越往剝奪個人行動能力的方向沉淪,我實在束手無策,只希望自己不是成為一個「合格」的人,而是一個活得像自己、不因社會的教條與形塑而僵化的人。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日本東北地方遭逢近海地震與海嘯。雖然人類的科技突飛猛進,但面對龐大的自然力,還是顯得渺小而脆弱。和巨大的災難相比,我個人的困惑與掙扎其實微不足道。除了為災區民眾祈福,我也會參與捐款,出一點微薄的力量,至少這時候我不是完全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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