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現實構築想像,從想像回歸現實

星期三晚上,一門名為「自由與行動」的通識課程在清大開課了。據說本來是先有《學習年代》的讀書會,大概是為了進一步實踐書中的理念,就開了這門以《學習年代》為主軸,意圖以學習與小組討論促進行動的課程。我想,董啟章本人應該是樂見這種實驗成真的。《學習年代》不止是一個故事,也是模擬和示範。作者用現實構築想像,在想像中改變現狀,再透過寫作的「行動」對讀者潛移默化,使改變最終回歸現實。固然改變不見得要以相同或相似的方式發生,但就是有老師接受了書中邀請般的訊息,開始了這場方法上有幾分相似的實驗。不過,想像還是與現實不盡相同吧,至少參與課程的學生就和書中自行發起讀書會的成員有本質上的差異。

先讓我用課程的背景重新介紹自己吧。我之所以參與這門課程,是因為讀書會的成員發現了這個部落格,和我在噗浪取得聯繫,並且提供了課程的資訊給我。我在部落格寫「再生式」讀書報告這件事,和他們的「再生式」讀書會,雖然是從同一本書出發,但本來並不相關,只是很巧合地在空間上產生了交集。為了把我的讀書報告真正帶進與人互動的層次,我立刻答應參加了。課程開始的那天,我早早就進了教室,但我沒有刻意突顯自己的身分,只是默默讀著阿倫特的《人的條件》(《學習年代》第5章討論的書,另一個版本譯為《人的境況》)。隨著越來越多大學部學生坐進教室,我發現自己竟然完全混入其中,並且毫不突兀。雖然很可能是因為我看起來比實際上年輕許多,但我認為,這是因為我一直處在董啟章著作裡描寫的門檻狀態。所謂門檻狀態,是因為抗拒社會現狀,而對投入職場/世界感到徬徨的狀態。我雖然已經在研究所工作,但因為工作內容是內部資料的整理,反而變得更不需要與現實世界打交道,感覺上完全不像是一般所謂的「職場」。我對現在的工作也有幾分厭倦,但在尋找其他工作時又因為可能的選擇太少而感到一籌莫展。總之,或許是因為持續的彷徨和社會歷練的缺乏,反而讓我的身心保持在比較年輕的狀態。所以,我很自然就對雅芝這個角色產生認同,並且進一步以觀察者兼記錄者自居。

我本來預期《學習年代》這本書會吸引思想深度和生命能量比較不同的一群人,但整體看來(也就是刻意忽略少數特殊的人),這群人和一般學生沒有太大的不同,可能還因為剛吃過晚餐而呈現一股萎靡的氣氛。雖然有些人帶著《學習年代》出席,但有更多人沒看過課程大綱,也不知道《學習年代》是什麼書。和書裡描繪的團體相反,這裡的理工科學生佔絕大多數,如果沒讀過董啟章的書,應該也不會對自己的生存狀態和生涯規劃有任何懷疑吧,他們的人生道路似乎從入學的那一刻起就決定了,而且比文組學生清晰許多。或許是因為這門課屬於通識領域,而學生通常認為通識課只是為了滿足學分的輕鬆課程,所以我聽到有人這樣說:「這門課應該只是聽聽演講而已,很輕鬆吧?不要叫我講話,我超不會講話的!」但遵照《學習年代》的宗旨,這門課也要求成員充分與他人討論,「聽聽演講而已」顯然是對課程名稱的錯誤想像,因此我衷心希望這位仁兄能夠知難而退。

老師遲了十幾分鐘才出現。他看起來就和我想像的差不多,留著一頭帶點捲度、不長也不短的普通髮型,雖然看起來像是整理過,但絕不是完美主義式的精心修飾,而是透露出不拘小節的傾向。他留了不算濃密的八字鬍,下巴也留了點鬍子,這種隨興倒是給人一種所謂「個性派」的印象。不過,比起這些表面特徵,或許精神上的印象比較重要吧。作為一位對人格教育還存有抱負的教師,他堅定而富有力量的語調極具說服力,眼神中似乎又帶著點對社會常理的質疑。我怎麼能觀察到他的精神狀態呢?或許我只是被他一開始談論的話題影響了判斷吧。他首先解釋「自由」究竟是指什麼。為了便於理解,他舉了一件非常普通的日常小事:買飲料。他說,當他還是個工程師的時候,有陣子他一覺得熱就到7-11買可口可樂,直到某一天他開始質疑為何自己總是選擇這種商業操作的產物,而非其他可能,例如道地的青草茶(他指的應該不是包裝好放在便利商店冰箱的那種)。於是他開始思考日常生活中的選擇自由是否真的「自由」,或者是受到了隱形的制約。這小小的事件不但帶給他思考層面上的自由,也使他開始面對真正的自我,最終發展為行動:他轉換跑道,成了教育學博士。雖然他在短短的時間內很難把思考與行動的來龍去脈徹底解釋清楚,但就像我在《湖濱散記》的讀後感裡說的,我覺得他的行動本身就相當具有說服力了。

聽完他的人生經歷之後,課程進入分組討論的階段。這天有將近40位學生,分成了6組,每組有6到7人,首先要討論的就是每個人生活至今最重大的抉擇經驗。大部分學生都談到自己升學過程中的選擇,彷彿人生到目前為止沒有比升學更重要的事。這個問題絕對不是隨意選擇的,我認為老師其實是先觀察到台灣學生普遍將升學視為人生大事的現象,就用這個問題使它自然浮現。我這一組裡比較特別的是受到母親的壓力(原因不明),在高中放棄較有興趣的理組而選擇文組,最後進了外文系的女孩。但她後來又補充說,無論做了什麼選擇,只要認真地生活,結果都會是有意義的。她說的其實沒錯,聽起來也很接近new age運動以來已經廣為人知的「活在當下」,但活在當下其實包含另一個層面:「回應當下」。如果現狀變得難以忍受,除了忍氣吞聲、過一天算一天以外,我們還可以選擇改變,縱然「改變」對「維持現狀」而言總是「危險」的同義詞。但受限於時間,我沒有提到這些,或許另一位說自己因為興趣不合而毅然轉系的同學已經幫我說出口了吧。

至於我呢,身為大學與研究所生活的過來人,雖然沒有用「後悔」來形容自己的感受,但在別人耳裡聽起來大概就是後悔的意思了。我說:因為我大學聯考成績很好,就選了分數較高的外文系,讀了才發現沒興趣,後來雖然遁逃到語言學領域,卻又發現自己不想當個為主流服務的論文製造機。我的結論是,因為我沒有先探索過自己生命中的核心價值,在不知道自己興趣的狀況下作了選擇,畢業之後就卡住了。這是我第一次用「卡住」形容自己的狀態,於是我知道,自己確實是處在門檻狀態中了。再看看身邊許多資工系的學生,他們大概不會遇到什麼門檻吧,一畢業就是當工程師,人生劇本早就寫好了(雖然作者不是自己)。我倒是很想問他們,是不是已經看到了自己既定的未來、對於這樣的未來是不是已經作好心理準備?

除了人生重大抉擇這個題目以外,接著還重新分組,討論了求學過程中學習到最重要的事是什麼。考慮到文章篇幅,也因為我對這階段的討論比較沒有印象,這裡就不詳談了。不過,我在這次分組終於和自稱點點的讀書會成員碰頭,她又把另一位在噗浪上和我聯繫的成員阿純指給我看。我一開始沒認出他們,是因為沒有他們的照片,至於他們沒認出我的原因,我就沒問了。我在上一輪討論獲得了向全班同學發言的機會,必須公開自己的身分,才讓他們認了出來。點點不知為何顯得有點退縮,但她又說喜歡和別人交流,所以我猜大概是初次見面的關係吧。至於阿純,從頭到尾我都只能從遠處看到他,一時也沒辦法把他的樣子和網路上那個熱愛攝影與獨立音樂的少年連起來。

到了最後一輪的重新分組與討論,主題是良好的小組討論該有什麼要素、成員可以做些什麼。接連三輪的討論活動似乎對原本萎靡不振的學生起了興奮劑般的效果,話題也熱絡起來,我才終於看到《學習年代》裡那種成員之間的異質性。在這一輪的跨組討論中,幾位中國學生認為沒有結論、成員各持己見的討論是無意義的,因而小組的「領導」必須極力促成意見的統一。在這之前,另一位中國學生說「將許多主觀觀點相加並不等於客觀」,這樣的說法應該也是建立在同樣的思考脈絡之下。我看到阿純隨即舉手,他反問:「沒有結論的討論就是無意義的嗎?」我和身邊同樣有一本《學習年代》的人也認為,討論不一定要有單一結論,看來我們都認同《學習年代》第1章提出的「兩極擺盪、中心空洞」模式(這似乎也是《學習年代》實驗的方針),也同意第3章說的,應該使社會整全(多元立場的共存)而非強迫促成一致。那些中國學生顯然沒讀過《學習年代》,但他們觀點上的差異或許正可激起討論(如果不是爭執的話)的火花。

不過,在我看來,還是有很多人在討論過程中顯得無話可說(雖然每個人都必須發言),彷彿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沒有什麼深刻的想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生活就是這樣一天一天過下去的,就算不深究其意義也過得去。我想到阿倫特在《人的條件》前言中說的:「無思想──漫不經心地輕舉妄動,或無可救藥的混亂,或自鳴得意地重複已經變得微不足道和毫無內容的『真理』──在我看來是我們時代的一個顯著特徵」,因而她希望人們能「想想我們正在做什麼」。這門課真的能讓他們發現生活的實質意義,並且採取不受制約的自由行動嗎?雖然前景混沌不明,但或許正是因為混沌不明才讓人看到更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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