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慾強的自然書寫:《湖濱散記》

《學習年代》第4章討論用書:梭羅《湖濱散記》

《學習年代》第4章開始討論小說以外的文類。《湖濱散記》是一本具有自傳性質的書,記錄梭羅在華登湖畔的大自然中獨力生活的兩年實驗。但他的自然生活並不是隱居,他在實驗期間仍然和村裡的居民保持接觸,甚至是當面宣傳自己生活多麼美好。他在書中也不斷強調過度文明、過度勞動的壞處,要讀者向他看齊。所以,我認為梭羅的實驗和著作其實更像一場表演,他總是意識到觀眾的存在,隨時準備透過表演宣揚他的理念。

首先我得表明自己買的是刻意簡化過的中譯本。《湖濱散記》有許多中譯版本,高寶出版社的這個版本名為「精讀版」,也就是由譯者擷取其中的精華,並且以平實的白話文譯出。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原文擠滿許多不同的敘述技巧,又常有複雜的句式和裝飾性的贅字,閱讀難度頗高,出版社便大膽決定把它剪裁成大部分人都能輕鬆閱讀的版本。我修美國文學的時候曾經讀過《湖濱散記》的部分原文,後來竟然完全記不得內容,只記得讀起來很痛苦,換成這個版本果然毫不費力,因為複雜的文字已經變得像是隔壁阿伯碎碎念,還穿插許多成語、諺語和俏皮話。

雖然語調變輕鬆了,但說教的訊息依然健在。或許簡化之後,反而更能看出梭羅一直在重覆類似的訊息:過度文明與過度勞動徒增身心負擔、文明制度與產品並非生活必須、為自己保留時間與精力最好──重點是脫離現狀並不困難,他的兩年實驗就是證明(雖然他的木屋其實是蓋在朋友愛默生的土地上,所以土地不用錢)。有人把這本書當成能淨化心靈的田園派作品,書裡確實也有許多對大自然的美麗描寫,但我總覺得梭羅的自我意識比這些「背景」還要突出許多,所以我不得不把眼光從背景轉移到他身上。他的田園生活與心靈探索不是老莊式的,也不是佛教式的,而是個人主義、浪漫主義式的(這是《學習年代》中哲學系的角色「哲道」的看法)。雖然我也認同人不能被文明生活制約,但面對作者膨大的自我,還是覺得有點喘不過氣,彷彿這兩年生活就只是為了實現自己的信念、對文明現狀提出反駁,而這段生活又反過來成為信念的證明。這種自我滿足的論說方式使生活與心靈的本質相形失色。

不過,從積極的角度來看,雖然梭羅在書中的論述不是沒有漏洞,但他那表演者的自信態度或許正足以給深陷文明生活的人一記「當頭棒喝」(《學習年代》中阿角的措辭)。一般人或許也不是沒想過逃離現有的生活,只是不知道怎麼做、更沒有勇氣去做,而梭羅極力扮演的正是那知道怎麼做、並且有勇氣去做的人。他的思想已經化為行動,並且成為這本書的主軸,因而他說服讀者的主要工具其實是他表現出來的自信和行動力,而非說理;這本書的語言主要是為梭羅的行為/表演服務的。我覺得行動比語言還要有說服力得多,在現今的社會尤其如此,因為語言已經太過氾濫,光說不練、口是心非成為現代人的通病,語言的貶值自然襯托出行動的珍貴。

除了書以外,我也想順便寫寫自己的經驗,畢竟這一系列書的讀後感是在《學習年代》的背景下寫的,或許最直接的致敬方式就是模仿那種以書籍對比人生的態度,雖然我並不打算寫小說,也沒想過經營那麼長的篇幅。讀《湖濱散記》的感覺還是痛快居多,因為我早就對文明生活有所懷疑,也常思考如何脫離它的束縛,但我更常想到身邊現成的例子。我的舅公一個人住在偏遠的溪堤旁,守著他破舊的紅磚房,過著極小規模的農耕生活。我不知道他為何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可能只是因為曾經住在那間屋子裡的人都離開了,他只是留在原地而已,但那裡荒涼而孤獨的氣氛從小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當然,他的行動不像梭羅那麼戲劇性,他也不會自吹自擂。)當我開始思考「脫離現狀」這件事時,我很自然地想到下鄉種田。但我並不滿足於舅公的破舊紅磚房,也不是只想像梭羅說的夠住就好──我希望獲得很大的空間,在實質與象徵的意義上皆然。或許,比起脫離一個體系生活,或者親近大自然的田園情調,我更在乎的是為自己創造空間吧。這也可以解釋我為何對梭羅有莫名的抗拒:對我而言,梭羅並不是一個真正深入自身內在世界的人。

至於《學習年代》的詮釋,則圍繞在藝術家的孤寂和「一意孤行」這個關鍵詞上。(那麼,可不可以說,梭羅在作者的眼中也具有藝術家的特質呢?)在「永遠忘記塔可夫斯基」一節,錄像藝術家S說:「當孤獨變成主動的、帶有內省性質的狀態,就可以稱為solitude。Solitude是真正的藝術的必然狀態。」這種觀點把純藝術視為自我表現的終極形式,而這種形式成了一種性質矛盾的產物:它是聯繫藝術家與他人的橋樑,但這座橋樑本身又成為孤獨與隔閡的具體呈現。編寫舞台劇《飢餓藝術家》的黑(即編寫《斷食少女.K》的董)如此,埋首於錄音室的鋼琴家Glenn Gould也是。(梭羅雖然也有類似的矛盾,但孤寂似乎不是他的心靈本質,而是他的表現手法。)中面臨的矛盾和上述不同,她渴望世界接納她的孤獨,但她這樣的創作精神卻不見容於獨立音樂人的同儕團體。不過,從作者近年關注創作者與他人關係的脈絡來看,中這種尋求認同但不隨波逐流(甚至不見容於同業)的形象正是作者努力在想像中構築的奇蹟,甚至超越了作者自身的現狀,這個角色的後續發展自然值得注目。

至於「一意孤行」,雖然從梭羅的例子來看不免有點「自以為是」,但也可以說是兼具勇氣與毅力的「義無反顧」。《學習年代》至少舉出了三個「一意孤行」的例子:接手文史哲書店卻以虧損收場的羅老闆、堅持以音樂向世界發聲的中和天性固執的小樹。羅老闆對梭羅語帶輕蔑,還說自己被他「害了一世」,似乎是社會中常見的、因失敗而向現實低頭的實例;中雖然還在奮鬥當中,但她也難免表現出些許自我懷疑,這在我們認識的世界裡應該也是寫實的。但作者對於這種一意孤行沒有批判的意思,反而想守護這種特質,這一點從關於小樹的敘述可以得到證實。上一章他透過魔豆/林山原這個母親的角色表達小孩可能無法適應社會的不安,但這一章又用慧因的藝術家口吻支持小樹的固執天性,因為他/她在小樹身上看到自己和其他任何人對人生的堅持。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句話:「他既不是有問題,也不是正常。為什麼要用這些來區分孩子呢?」在社會價值觀的威脅下,「一意孤行」似乎是捍衛個人特質的終極手段。

那自然書寫這個主題到哪去了呢?這個主題只能透過阿角展現,但他到目前為止仍然是個孤立的角色,他在讀書會上的討論和別人沒什麼交集(因為關注的層面不同),而他和雅芝即使結伴探索自然也無法深入對方的內心。阿角無法和他人達到共感,對自我的認知也岌岌可危,因而他的自我表現主要是透過一連串懸而未決的懷疑與質問,而非有系統的論說。所以,關於自然書寫的討論也因為人物架構的先天特性而被淡化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不過,梭羅對自然的描寫隱約給我一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覺,或許自然書寫這一主題的淡化正好呼應了梭羅的寫作態度吧。

湖濱散記(Walden)/by Henry David Thoreau(1854)陳柏蒼譯(1998)/高寶
ISBN 957-8513-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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