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錯誤的漫長旅程:《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學習年代》第3章討論用書:歌德《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

(為便於討論,本文採用1998年光復書局版之書名及人物譯名,並加註人物之德文原名。)

《學習年代》進入第3章,選擇了兩百多年前的教育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這對大學生讀書會而言實在是個不尋常、甚至不可能的選擇。但作者執意選這本書,更讓它成為點題的作品,顯然有意讓《維廉‧麥斯特》的古老概念在這群近未來的青年身上復甦,並且以這本書作為對青少年教育的期許。《維廉‧麥斯特》式的教育與現代教育迥異,主角維廉‧麥斯特(Wilhelm Meister)花了超過一半的篇幅嘗試投身戲劇事業,最後才覺悟一切只是徒勞無功,決心成為實業家。現代的讀者不免懷疑,花這麼長的時間和這麼多心力去嘗試錯誤,換一個大夢初醒,值得嗎?董啟章應該會為歌德辯駁吧,他筆下的人物「貝貝」之所以能「重生」,也是因為經歷了一段看似失敗的「學習年代」。

我想先討論歌德這部小說的創作歷程。這部小說原訂的標題是《維廉‧麥斯特的戲劇使命》,但寫了前六部(相當於後來的前四部)就無以為繼,經過21年才以「學習時代」的名稱改寫並完成。在這段期間,歌德歷經義大利旅行的古典文化薰陶,小說的情節也從前半以劇場提升民族文化的理想急轉直下,變成加入以開明貴族為首的秘密社團並參與社會活動。歌德是否有感於劇團主人的唯利是圖、演員與觀眾的素質低落,在情勢比人強的情況下放棄了對戲劇的崇高理想,並且使維廉的戲劇嘗試被迫以失敗收場?如果光從前半部來看,其實維廉是個認真的導演兼演員,他致力於表現劇作家的精神,而他演出哈姆雷特一角也獲得好評,看似大有可為,但到了後半部卻硬是被說成只會演一種角色、沒有演戲天分、其他人的演出比他更成功,也難怪讀書會的成員要為維廉叫屈:「作者一開始就像威廉一樣雄心萬丈,但後來卻無以為繼。而作者卻把無以為繼的責任,統統推給主人公,把自己的想像實驗的失敗,歸為威廉的學習追求的失敗。這樣是不公平的!」(書中採用的譯名與光復版不同。)這部作品似乎的確有一分向現實低頭、尋求折衷方案的意味,畢竟論文化水平,當時的貴族還是比平民高些。

雖然這部小說讓人產生「形勢比人強」、「理想與現實衝突」的負面聯想,但我們也不妨看看它的正面意義。維廉可說是個和社會有點脫節的人,他一開始為了愛情和幻想投身戲劇世界、放棄家傳的商業,喜歡談理想但行動力不足(雖然在關鍵時刻他還是採取了必要的行動),可說不通人事,而且有點自我中心。他的戲劇之路雖然以失敗收場,但他在過程中接觸劇場的實務與人事層面,他目光的焦點也從自我追尋轉向個人與環境、社會的交互影響,終於決心加入貴族的行列,參與社會事務。所以,我們不能說秘密社團讓維廉誤入歧途又不強迫他離開的教育法是毫無意義的。如果不經過那段時期,他就不會看清戲劇的實務層面,他天性的浪漫也無法腳踏實地。歌德必然認為這段「學習時代」有其效益,因為維廉的舊友威納(Werner)再次見到他的時候,認為「他的本性更有修養,他的舉止更為雍容了」。董啟章的人物雅芝則提到,維廉的劇場經驗是從個人的愛情追求開始,而他和兒子的相認則是離開劇團、加入秘密社團的標記,雅芝說:「那好像是標誌著,先前在劇場過的是自我追尋的日子,而往後就是為他人負上責任的日子了。」

但雅芝對這樣的內在分裂有疑慮。她認為歌德在暗示「藝術是為自我的事情,而行動是為世界的事情」,又問「兩者是不是真的必須截然二分?」後來她又提到歌德常把行動置於文字之上,懷疑歌德是在貶低文字(的效用),似乎有意指出作家歌德的自我矛盾。讀書會也談到秘密社團的成員各有不同的立場,每個立場都看似有力,但也常被反駁,連社團主持者也不能倖免,而每個人都有各自性格上的缺陷,似乎沒有一個人可以等同於歌德本人。還有對於自我封閉的迷娘(Mignon),作者多有同情,甚至以神聖的宗教光輝加以推崇,但有點耽溺於自我的維廉卻成了錯誤示範,這又是一個矛盾。但阿志不認為這樣的內部矛盾呈現的是破碎的世界觀,他反而認為正是因為每個部分都不可割捨,並且和諧共生,才使整體顯得整全;這種多元並存的整全性既是對社會發展的理想,也是對人格發展的理想。

為了強調內在矛盾、內部分裂的議題,這一章更多次提到歌德寫的〈銀杏〉這首詩(Ginkgo Biloba,或譯〈二裂銀杏葉〉),詩中質問銀杏葉這個生命體究竟是一分為二或二合為一,最後一句則說讀者可以在詩中感受到,詩人既是單也是雙。這首詩的最後一句也有人譯為「你不覺得在我詩中,我既是我,又是你和我?」,而且常被當成情詩解讀,但董氏筆下的人物都把它當成個人意識狀態的表現。男人身女人心的中自然對這樣的意象深深著迷,雅芝更把「共生還是鬥爭?」的問題推展到自己既想在舞台上發光發熱又想往內在退縮的矛盾,和同時被阿志的外放與阿角的內斂吸引的糾葛,以及這兩個互相對照的男人走向反目的過程。董啟章看起來對這類議題深深著迷,在前兩章多少都提過,在這一章更是借題發揮了一番。

不過,最重要的應該還是「嘗試錯誤→成長→轉向」這個主題,畢竟董啟章的《學習年代》擺明有意效法歌德的教育成長小說精神。我想從「貝貝重生」這個名字開始討論。貝貝是《體育時期》的主角之一,她即將從大學畢業,卻總覺得自己平平凡凡,不能有什麼作為。然而《體育時期》的結局卻是斷裂而令人失落的,就像書中那未完成的高架橋,讓人看不到繼續往前的希望。雅芝顯然是貝貝的延伸,作者讓她經歷讀書會的學習年代,經過試鍊之後,終於投身戲劇,藉以達到「重生」。我想,董氏大概是要表現自己思想上的轉變,恐怕也是覺得自己對筆下人物不夠負責吧,而雅芝as貝貝的學習年代又何嘗不是董as黑的學習年代呢?其他的人物也有自己的轉變過程,但不見得都是正向的:有從不良少女變成畫室學徒的慧因(相當於《時間繁史》的卉茵)、也有脫離被同儕排擠的人生而以音樂表現自我的中,但阿志和阿角就沒有那麼幸運,雅芝在信上寫道:「阿角已經不在,而阿志已經從知性的高度墮落到肉體的層次」,顯示學習年代不止是人生轉捩點,也是個冒險的嘗試。有趣的是,書裡也安排了「小樹」這個兒童角色,他是個對細節非常固執的小孩,他奇特的嗜好顯示出自閉症的傾向,母親想讓他適性發展(這也是《維廉‧麥斯特》中祕密社團的教育理念),卻又擔心會是死路一條。這讓我想到,《維廉‧麥斯特》的適性教育也產生了弗里德里希(Friedrich)這種從小到大都愛玩、沒定性、看似教育失敗的例子。或許,與其說董啟章的《學習年代》是對古老教育理念的推崇,不如說是針對這個理念進行的一場想像實驗。

最後,針對這本書的討論,我恐怕不能自外於小說人物的世界,我也不免用這本書對照自己的人生。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有時就像維廉一樣如有神助(事實上是祕密社團的幕後運作),走了一段順利的路卻發現導向錯誤的終點。當了三年家教才發現自己沒有教書的天分、讀了三年研究所才發現自己不喜歡在現有學術體系下做研究……雖然看似白忙一場,但我也在嘗試錯誤中更了解自己對生活的期許。以前我相信命運總會給我最好的安排,但我現在認為,努力尋找自己的本質並加以發揮,才能活出最美的人生。

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by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96)馮至、姚可昆譯(1998)/光復
ISBN 957-42-140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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