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愛董啟章這種腦內劇場自言自語的風格，但讀他的作品時偏偏又是個努力抄錄、搜尋資料、作筆記的認真讀者。這本期待已久的續作，我早在去年中剛出版時就買了，但一直沒把握能全心投入閱讀，一直拖到12月底才開始。雖然篇幅依然驚人，但內容已經比閱讀門檻極高的《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放鬆許多了。
既然名為「貝貝重生」，說起來應該是《體育時期》的續作，當中的「貝貝」和「不是蘋果」兩個角色似乎重現在本作的「雅芝」和「中」兩人身上。「不是蘋果」這個角色已經出現過幾個變體：《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不是蘋果」、《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中〈啞瓷之光〉的「正」、〈恩恩與嬰兒宇宙〉的「Apple」。不過，雖然角色形象類似，但從作者的安排來看，他們仍然是不同的人物。尤其本作的主角雅芝在開頭就聲明自己是以「雅芝as貝貝」的身分寫作，她是有意識地在記述往事的同時扮演貝貝這個角色，並以書信的形式寫給《體育時代》的作者「黑騎士」，簡稱「黑」（為了區隔小說與真實世界，董啟章總是刻意修改名稱）。
寫信者筆下的故事似乎接續著《體育時期》，她從大學中文系畢業，仍然徬徨無所適從，因緣際會下到了西貢，加入一群學生組成的讀書會，展開為期一年的「學習年代」，並且和變裝為女人的中、書卷氣但辯才無礙的阿志、體格健壯但靦覥的阿角展開四角關係。雖然雅芝是中文系的學生，但畢竟不是專職作家，語言也就顯得平實，不玩弄太多技巧，也不刻意炫耀知識（專精的知識通常都是別人告訴她的，雖然我們知道那都是作者的介入），當然就比《時間繁史》容易消化得多了。但讀書會這個核心卻使故事整體有了難以捉摸的深度。
《天工開物》以物為主軸，《時間繁史》以宇宙和時間概念為主軸，《貝貝重生》則以書為主軸，每一章都提到當時讀書會討論的一本書。就我現在已經讀完的兩章來看，作者都刻意讓當時提到的書與當時的故事情節產生關聯。第1章討論的是大江健三郎《燃燒的綠樹》，他們的讀書會也取了這個代表書中教會的名字，顯示這個讀書會是精神修練的聚會，但似乎也預告讀書會破敗的結局；雅芝也把讀書會的人物和書中的人物作對照，但不是整齊的一對一（如果真的能完全對應，或許就顯得太造作而不真實了），像是陰陽人阿佐就兼具中男扮女裝的性質和雅芝身為記錄者的性質。雅芝也用書中引用的葉慈神秘學理論，把阿志－阿角、雅芝－中的對比視為「自我－反自我」的關係。而討論到薩拉馬戈《盲目》的第2章，雖然只是零碎地提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像瞎子摸象、不用眼力卻技藝純熟的鐘錶師傅、配眼鏡和認錯人等等與原作精神不甚相關的事，但書中肉體的墮落和人性考驗或許也預告著雅芝等人往後的發展。看起來似乎是作者建構了故事的主軸，再用一系列的書決定故事開展的方式，但對他創造出來的寫信者雅芝而言，她是用這些書來詮釋自己的故事，同時也是用自己的故事使書產生現實生活上的意義，這大概是作者對「寫作－閱讀」關係的憧憬。作者如何把書與生活結合，將成為我觀察的重點。
不過，像這樣總是提到別的書，會不會讓沒讀過的人霧裡看花呢？或許是考量到這一點，除了讓雅芝在每一章的開頭簡述書的概要以外，作者為讀書會安排了十幾名成員，借用他們不同的學術背景與立場，針對書的內容進行多方面的討論。董啟章的忠實讀者自然會想到，如此眾聲喧嘩的討論其實是作者內在各種聲音的體現，如此一來，雖然達到了完整呈現多重觀點的效果，但每個角色的形象與個性似乎顯得薄弱，縱使作者試圖讓每個角色看起來極為不同，他們討論的語言卻時常令人意識到是作者躲在角色的面具背後說話。撇開這點不談，書中的讀書會記錄確實能幫助讀者掌握每部作品的要點，並提供多種思考的方向，讀者也可以從角色中選擇自己喜歡的立場，或者嘗試反駁他們的觀點。所以就算沒讀過那些作品，對本書的閱讀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妨礙。
但我還是採取了極端自虐的閱讀方式，就是在閱讀每一章之前，儘量把要討論的書讀完，就好像我也是讀書會的成員一樣。我已經讀了第2章的《盲目》，目前正在讀第3章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台灣譯本的標題略有不同）。因為我實在不想一無所知地看著書中人物熱烈討論，我看《威廉邁斯特》的人物熱烈討論《哈姆雷特》時，已經痛切地感受到難以進入狀況的生疏。（雖然我大學讀的是外文系，但我當時對文學與戲劇幾乎沒有興趣，所以連《哈姆雷特》是什麼故事都沒把握。）雖然作者並沒有要求讀者這樣做，但如果身為讀者的我在每章閱讀完畢之後同時討論書的內容和故事的情節，應該會很有趣吧。
最後，雖然有點離題，但董啟章本人的部落格也值得一看。我最近才發現他的部落格，所以沒能在書出版前看到他洩漏的許多內文。不過部落格裡有許多有趣的細節，例如他的第一篇文章說「練仙帶花出去」（他太太和兒子在小說世界裡的名稱），而他自己在快餐店裡（快餐店是他第一篇作品的場景，也反覆出現在其他作品中），中拿了剛寫好的歌詞給他看……他完全是沉浸在自己的小說世界裡寫部落格，也難怪他署名「董as黑」，又提醒讀者不能把部落格上呈現的當作他本人的真實寫照。還有初期的兩篇文章，相當有見解地評論了中村中的音樂，於是我們知道他最近的音樂愛好從椎名林檎變成了中村中，「不是蘋果」也就以中村中的形象重新出現了，小說裡的中對於椎名林檎和中村中的介紹，大概也是作者的肺腑之言吧。他真是個熱愛小說世界與角色扮演的人啊，呃，我說的是董as黑。對了，下面的「Works in Progress」說《物種源始》除了「貝貝重生」以外還有「愛菲旋轉」、「平行世界」和「十二因緣」，我還以為那四聲部小說的計劃被放棄了呢，希望董as黑別讓讀者們等太久。
董啟章部落格：a little larger than the entire universe
http://kcdung.blogspot.com/
2017.03.26回顧：
結果，這四聲部小說的計畫似乎終究被放棄了。在這很久以後推出像是預告篇的《美德》時，還說想要分成幾本來出，但在最近的《心》（我沒買）似乎又自白因為雨傘運動的發生，讓他原本的寫作計畫已經跟不上年輕人的腳步，而不得不停止。是啊，現實變化的腳步太快了，想寫出一部同時囊括當下整個世界、又預言（或者其實是想塑造）未來的巨著，或許是註定要失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