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化石」

作者的心情變成了化石,就是「書」吧。

-祖父江 慎,MdN 2016年7月號

化石」是我在四年的空白之後交出的最新詩作。在停筆之前,我寫了超過十年,雖然作品不多,也不曾以「詩人」的身分活動,但總是斷斷續續地寫。大約在出版社的工作開始之後,我好像失去了寫詩的題材、動機和語言。雖然也試過努力擠出什麼,但寫詩這回事,如果不是處在一種「可以寫」的狀態,就寫不好。既然沒有寫的動機,也寫不好,寫詩這件事就被我擱在一邊了。不寫,好像也不要緊。

可是,有一件事情忽然觸發了我,推動我再次使用詩的語言去創作。最近因為想看日本書籍設計鬼才祖父江慎的訪談,我買了《MdN》雜誌。而封面上的這句話,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一開始我並不完全明白這句話和我的關係,直到寫好「化石」這首詩以後,我發現這其實是一個線索:關於我最近的學習、關於我最近的思考……關於我自己。

看到這句話,我就想寫一首關於「化石」的詩。我沒有預料到,在這麼長的休止之後,我還想要寫詩。對我來說,寫詩並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所以,何苦呢?而且,我對自己寫詩的能力也慢慢失去了信心:「我還寫得出來嗎?」但是,這一次和過去四年不一樣,我內在的訊息很明確:我要寫出來。而且我想像的畫面很明確:一個聲音在描述地底的化石,看起來像是自己的過去,但並不完全是。我知道這是個好兆頭,因為我以前寫詩通常需要有預想的畫面。如果沒有畫面,只靠文字推演的話,寫起來就不對勁。

經過大約兩週,我也真的寫出來了,有意無意地選在我的生日那天完成。這首詩的意義,看起來好像和我以前的主軸沒有什麼兩樣:和過去的自己告別。只不過,語言和口吻不太一樣,幾乎沒有情緒可言(除了「很可惜」以外),也沒有嘗試用很多意象去堆疊畫面,就只是一種邏輯性、或許帶點哲學性的論說。我想,這種東西應該不太討喜吧,但我自己知道,從第一句話我就把自己過去的情結掏出來了:「希望有人找到我」,而且想要在正確的時機,向願意了解自己的人展現真正的自己……這幾乎是在重現我初期作品裡瀰漫的情緒。但我是有警覺的,所以我寫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正確的意義」:而「正確」和「意義」其實是不可靠的、浮動的標準。當時我認為「我就是這樣」的執著,現在看起來,好像已經無關緊要了。

化石是一種看起來跟原本的生物很像,但本質上不太一樣的東西。

「我」漸漸不再認同過去的「我」所定義的「我」了。放棄對於過去的「我」的認同,其實是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一直持續進行的過程。而且我並不完全是有意識在做這件事,而是漸漸地、漸漸地感覺過去對自己的定義已經不完全適用了。

這和我最近讀的書《英雄之旅:個體化原則概論》相關。我是第一次接觸榮格心理學的概念,所以對我來說不是那麼容易,但「個體化」這件事要說得簡單,也很簡單,就是「分離」和「合體」的過程。「分離」代表脫離外在社會與思想體系賦予的自我身分認同;「合體」則是在脫離外在認同之後,透過和集體無意識的互動,合成新的自我意識核心。應該可以說,分離和合體的過程是一個人的「內在鍊金」(inner alchemy)。

我到目前為止所做的,應該就是不斷和外在的身分認同「分離」。以前我對自己的認同(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別人「告訴我」的),例如依賴、服從、不擅長溝通等等,已經逐漸被內在浮現的獨立、不屈服、用心溝通的能力推翻了。從小學到研究所畢業,我也一直在尋找更適合自己的環境。但這個過程在最近五年好像停下來了:我覺得現在的工作環境很「舒服」、「自在」,我不太想改變現在的情況(或者說,現在的自己)。

四年沒寫詩,可能代表我這段時間不想質疑自己所處的環境,也不想挑戰對於自己的認知。但是,最近我的工作環境和職場人際關係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使得我開始對現況產生疑問。所以詩(意識和無意識交界之處)又出現了。我希望一直這樣下去嗎?還有其他的可能嗎?但偏偏我又想像不到其他的可能。或許,也是害怕過去的認同粉碎之後,再也無法拼湊(合體)新的自我吧。或許,我還需要更多心靈層面的input來支持自己。或許,當靈魂找到方向之後,就會帶來相應的行動和機遇。當人生決定改變路線的時候,再怎麼懶惰的心也擋不住,這一點我已經體驗過了。

關於我,即使在我離開過去之後,我還是一直在找。寫出「化石」這首詩,表示這個念頭已經浮上意識層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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